第二十四章 一代老母挂帅出征云梦山
第二十四章 一代老母挂帅出征云梦山
姬发既死,云梦山便成了无主之山。要不是秀珍率领林警日夜在山上镇着,周边山民准会又发疯似的涌入林中,滥砍乱伐。
大姑娘暂呆在镇中陪父母。一家三口,像是商量过的,言谈免提姬发,似乎他们根本就没有过那么一个亲人。副校长一天不知多少次来请问校长工作上的问题,教师们也有没完没了的事来找校长,似乎根本不体谅校长这阵无心管工作上的事。其实不体谅中有体谅,大家知道老两口只要静下来,对姬发的思念就会如洪水决堤般不可收拾,故意要搅得他们不安宁。
武七嬷多想放声大哭却吞声饮泣,多想让眼泪流个够却忍泪不流。现在伤心日后还要伤心,要哭日后再哭吧,要流泪日后再慢慢流吧。现在最伤心,也最容易垮,她得保护自己。云梦山这下全压在她身上,无论如何她得撑住。
蚕吐丝的同时,也作茧自缚。姬家为云梦山一次又一次血的付出,注定云梦山必成为锁姬家人的长枷铁镣,也注定云梦山必成为姬家人的同心结。荣耀与悲哀,爱与恨,都要终归于这个结。云梦山使武七嬷,经过了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的煎熬,经过了长期的精神惶悚,经过了一次又一次悲伤绝望的打击,没有比她更恨云梦山的了,但是她生在云梦山,是云梦山森林毁与重造以及姬家数代为这片绿色惨重付出的见证人,也没有比她更珍视逝者的业绩,爱云梦山的了。她对云梦山,恨已深入骨髓,爱也已流入了血液。“前浪推后浪”,曾经大闹盘龙凹,坚决反对姬发买云梦山的她,却也被推上了这一浪——继续姬家的未竟之业。天生武七嬷,就是为姬家收拾残局的。
她当初反对姬发买云梦山,是因为祖父护林半生却没有善终好了,她怕姬发也有个三长两短,姬家绝了后。当初害怕的,如今已成了事实,她想为姬家有所害怕,也没有所害怕的了。亲人护林几十年,她对保护森林的意义,虽不能用准确的语言来表达,但内心已明白透彻。这富有爱心的老太婆,爱娘家而未能保住娘家,如今娘家虽没有让她所害怕的了,但又为大家而害怕,怕多彩人世突然失彩,人类绝灭。她这个母亲,已不仅仅是所养育的孩子的母亲,而是人类所有后人的母亲,对人世怀有至深的忧患和最大的关注。她不是不知道,去护林,就不得好死。正因为不得好死,她才去。连她也怕死不去,谁还敢去?舍她等谁?时已至此,事已至此,过河的卒子,不被吃掉,就只能死战不退。她义无反顾!
一日,愁眉不展的大姑娘,被七嬷硬催回单位上班去了。然后,老太婆向校长道:
“我这几天,心里像开了锅似的,直翻腾。老了老了,看来咱俩又得分开了。”
“我这几天,心里也在想这事。有什么分不开的?年轻的时候,就一个在天涯,一个在海角,老了还怕分开不成?他是我们的孩子,我们不把他的事干到底,叫谁干?”
“‘幼年夫妻老来伴’,我还说欠你帮我葬我娘到祖坟的恩,要报答你一生一世哩,可恨发子,扔下我们不管了,还叫我们谁也管不上了谁!日后你吃吃喝喝冷暖病疼没人管,叫我咋放得下心来么?”
“这有什么放不下心来的?我自己会弄饭,芳珍还会帮我的。再说,学校有教师灶,别的老师也没带着老婆,我为什么要特殊?照年轻人流行的说法:‘活都不怕,还怕死吗?’就是有个病灾死活,我也活到快七十了,在这世上已摇摇欲坠,没有什么大不了。你不用操心,倒是要好好操心你。天一暖和,蛇就出来哩,林子里走的时候小心脚底下。还有狼,最好随身带把刀子。唉,你一辈子,只知道照顾这个那个的,就不知道照顾自己!”
“我这一辈子跟了你,欠下人世了。当初用供一个个孩子上大学来报答你,到今又用给孩子们护一片好山水来报答你,都只为你的那个心,盼人世越来越好。”
“我今生也没错爱女人。你该花钱钱就出手,手头有过几个钱也没落下。不过你是会花钱的人,钱花得人值钱。身外之物你不求,求的是一世美名,如今又拍马上阵云梦山了。好,是我武清俊的老婆!”
于是,七嬷熬夜给校长补好了所有的衬衣,清早又跪在耀州斗盆边,和面蒸了一锅馍,向芳珍嘱托了再嘱托,然后解下蓝围裙,泪流纵横地别过老夫子,便背着个包袱,拄着根棍子,猫着腰,迎着呼啸的西北风,蠕动在云梦山犬牙交错的山路上。
冬日山景,萧瑟广漠。风卷黄尘,落了七嬷一身。最爱的孩子新丧,她如患重病,下巴是行将腐败的树叶之色,灰黑灰黑。苦着脸,眼光呆滞。
为同一事情前仆后继,悲壮即演绎而出。姬氏家族所演绎的,正是一场悲壮活剧。
当七嬷出现在盘龙凹时,姬杨他们大吃一惊。不过他们并没有多劝,知道这老太婆跟姬发一样,是生就的倔脾气,只要她认准了的事情,九牛也拉不回头。
慈悲的母亲,对孩子们最有号召力。姬发虽死,有武七嬷继之挂帅云梦山,以姬杨、秀珍、姬槐等组成的多兵种护林姬家军,便不会土崩瓦解。
武七嬷也终于从繁重的家务劳动中解脱出来,像男人一样,干起了大事业。不管是干大事业,还是干小家务,除过死神,谁也剥夺不掉她神圣的劳动权利。就是落入死神的铁掌里,她仍会竭力反抗。她是一个可以在肉体上被消灭,却不可以在精神上被打倒的人。
她当然还住在姬发原先住的窑里。一切日用,都是姬发生前用过的。每时每刻每样东西,都让她看着无法不想起她的发子,都让她的心发酸、作痛。说真的,单凭这一点,她也是跑到这里活受罪来了。
武七嬷对护林人的事情了如指掌,一到这里就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。云梦山林场像姬发依然在世似的,什么都没有变。秀珍大为放心,便领着林警们回了县城。
一日,武七嬷检阅过祖孙两代亲人的业绩后,心海波涌,难以平静,便提梭镖登上了朝天峰极顶。脚下云上,一只鹞鹰,正在飞追一只美丽的黄鹂。武七嬷血喷脉张,一梭镖下去,鹞鹰便惨叫着斜飞上了高空。若不是她有意要留那凶禽一命,梭镖准扎个正着。天幕下,发髻松拖的武七嬷,手扶挂大钟的老榆树,望着茫茫林海,无声而言:“老姬家护这片林子,直到最后一人,此心可表天日!天,你睁眼看看,老姬家人人英雄,一门英雄!”
凡为普天大众的幸福不惜牺牲者,应称为人民英雄。为着一片公益林,没有全生退却,而是舍生坚守的姬长庚和他的孙儿孙女,不只是英雄,而且是人民英雄。
可惜,这并没有说出口的雄言劲语,却似乎耗尽了老太婆的气力,她软软地靠在树身上道:“我生来壮实。从前风里来雨里去的,轻易不病,从不知困。唉,三灾八难,多少熬煎,硬是把我变得像个弱不禁风的小姐了。”
土冻坡滑,山路难行。武七嬷拄着梭镖,摇摇晃晃走在山路上,心里不住悲叹:“老了,老了,老成一架播种机了!”过落魂谷时,忽听到林中有异样的声音,她忙提起梭镖,顺声轻步摸去,只见两个汉子正要伐一棵杨树。杨树高直参天,粗一人也抱不严,足长了有四十年。汉子是胡家村人。其中一个到镇中给儿子送干粮时,七嬷碰到过。他儿子叫顺运。
老太婆把梭镖朝地猛一杵,冷笑道:“那么大个树,两个人怕不够用,要不要我叫几个护林员来给你们帮忙?”两人吓一跳,看见是七嬷,才松了口气。顺运爹笑道:“猛听一个女人说话,我还当秀珍没回县里去。七嬷,你是个慈悲人,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!我们不多伐,只伐这一棵。”
七嬷沉着脸道:“慈悲也不能乱慈悲,毁林我就不慈悲。收起斧子锯子来,给我滚回家去!”顺运爹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:“云梦山几万亩林,听说值几千万块钱哩,少一棵又值什么?娘家人都死光了,你也老了,要这么多家当给谁?”
话正刺着了七嬷心里最痛处,她嘴角抖了抖,半晌才道:“你给我听着,这林子不是我的家当。我武七嬷,一生不置家当,至今住的是公房,连个自己的家都没有。要置家当,我老头子是高工资,我们早在城里买上楼房小院了。我上山来,不为别的,就为护这林子!”
顺运爹并不相信她的话。校长夫妇在武家没有家是真,中山姬家的房屋已破败不堪他也是亲眼所见,但城里买没买楼房小院,他一个山里汉子,想出门也没路费,怎么知道?谁不爱钱?姬老人当林场场长几十年,往自己腰包里塞了不知多少,姬发这几年也发了不知多少,如今全落在校长夫妇手里,即便一时没在城里买楼房小院,也肯定在银行存着。说什么只为护林?没有好处,护林为着什么?好处也一定是大好处,要不就不会死了一个又来一个,姓姬的不死完不罢休。于是他做了个鬼脸,阴阳怪气道:“听听,这老娘儿真会说话,说的比唱的还好听!要是不为置家当,我劝你,快入土的人了,还是天地一笼统,万事一马糊,歇着去吧!”七嬷强忍住火道:“一入土,就永歇着了,犯不上急着去歇。我老爹和发子,四十来年,才叫这云梦山满是林。我活着,就不能眼看着云梦山又变成秃山。你们还没上世,这棵树就在这里长着了。多少人想砍它,多少回险叫火把它烧掉。它能活下来,有多不容易。砍了它,有多可惜。听我话,另想法子弄钱吧,别砍树了!”
顺运爹道:“这老娘儿真罗嗦!不跟她磨牙了,动手!”说着便举起了斧头。七嬷扑了过去,靠在树身上吼:“给我住手,要不就先砍死我!”顺运爹举着斧头道:“你老爹和发子不就叫人弄死了吗?砍死你还不是就那么一回事?挖个坑埋了,深山野林的,人不知鬼不觉。”七嬷大怒,啐道:“我的大伤心,你倒说得轻松,‘就那么一回事’!把你家老爹和孩子‘就那么一回事’了,你还会轻松吗?愿你家顺运真顺运,说这话,只叫你想想我的心。我的孩子都叫弄死了,我还怕什么?我来就没想好死。四十年前,大家毁林,独我娘家婆家没人毁林。今我娘家人死光了,婆家人还有一群。弄死我,我老头子会上山来。弄死老头子,还有女儿、侄子、外孙。只要你们能把我姬、武两家人全弄死,就只管砍我吧!害人的人,要想没事人一样活着,休想!等着吧,害发子的人,就会偿命的。天理昭昭,天网恢恢!”
顺运爹收了斧子,纵声大笑,半晌道:“早听人说武七嬷刚烈,今我算见识了。武七嬷,我怕你了。我想砍树是真,说砍死你不过是开个玩笑。我可不做那号没人心的事,我也怕弄死人偿命。兄弟,回吧!”两个汉子便掉头而去。七嬷道:“给我站住!”顺运爹回头道:“这老娘儿,真会得寸进尺!难道还要捆我们送公安局去不成?”
七嬷笑道:“那是什么话?你家顺运书念得好,我老头子常夸。我知道你供孩子念书艰难,我也没法多给你,口袋里只有一百块钱,你拿去吧!”顺运爹一下子流下泪来,道:“钱我不要。正是顺运要钱,我看这棵树能卖四五百,就约了兄弟来伐。七嬷,你放心,我一准另想法子弄钱,不会砍树了。”说完便忙忙走去。七嬷追着喊:“山里人穷,一时半刻弄钱也难,这点钱你先拿着!”
她越追,兄弟俩越走得快。只听“唉哟”一声,她脚下一绊,栽倒在地。兄弟俩忙回身过来,要扶她。她一把扯住顺运爹,笑道:“我老是老了,还没老到走路就栽跤的地步。故意栽的,要不咋追得上你?这钱你拿着。不拿,就别想叫我放你。”顺运爹只得接了钱,哭道:“有年纪的人了,万一栽出个病来,可咋办?武七嬷,人人都说你是天底下顶好的人,我还不信。‘不打不相识’,今这一遭,我才信了。你姬家为守这片林子,绝了户,要有人心,就不该再砍树。从今往后,我不砍不说,遇上谁砍,断不客气!”七嬷道:“谢了,多谢。山里人都像你好说话,今就轮不到我来护林。日月轮转,人都在变,但愿日后人人都如你!你们年轻,学个什么吧。单靠蛮力,日子怎么能不难?得有一技之长!”
兄弟俩点头不已。顺运爹扶着七嬷,他兄弟拿着梭镖,一直把她送到盘龙凹。
盗伐者像顺运爹这样好说话的有之,但任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仍无动于衷的也有之。七嬷屡被辱骂、殴打。她和姬老人、姬发一样,如履薄冰,如临深渊,随时都有生命危险。对此她毫不在意:“几代人守林,跟常拿瓦罐打水一样,哪有不碎的?害怕有什么用?由他去吧!”
“心多身劳”,她白日常一顿饭吃数次,夜里不敢足眠,不是巡林,就是出窑上到高处观望各山头有无烟火。眼常红着,腿常肿着。勤谨敬业,终使姬发死后,盗伐者不敢肆虐。此冬到来春,也未发生重大火情。
为不使姬发像姬老人那样死得无声无息,同时为声援七嬷护林,姬槐尽其可能奔走呐喊。除他在省报连发了数篇文章外,省、地、县电视台他的那些朋友们,还共同制作了一个专题节目《独木不成林》。节目长有半个小时。先通过姬发生时英俊可爱的照片和死后下半身焦黑的惨状,警示世人——护林事业是何等不易和严峻。之后,长达十几分钟,是姬发出殡时隆重、庄严的场面。女主持人武晓茹充满深情地说:“森林完了,人类也就完了。保护森林,一个人,一部分人,是无法胜任并且只能成为悲剧的。既然我们都是地球的儿女,就让我们都来保护地球,保护森林,保护我们自己吧!”
节目在省、地、县电视台几乎同时播放,是朋友们期望造成集中效应。地、县电视台,还播了多次。固塬一些人家已有了彩电,黑白电视机则连山里人家都很普及。全镇轰动。因是身边人眼前事,即使家里没有电视机的人,也跑到别人家里去看。姬发家人概无,亲戚也只几个,却有那么多人送丧,丧事又那么隆重,还上了让固塬乡民别提有多感到神秘的电视,对他们震动莫大,无形间增强了他们的环保意识。一时偷树毁林者,路人侧目。过去乡民对姬发,并不是太理解。他拥有那么大个林场,有人甚至视他如从前的地主老财而眼红不已。听了女主持人历数他护林的艰辛和执著,又目睹荧屏上他的惨状,人心倒向他了。连能不够正在上中学的孙子,也竟欲举报祖父,只是迟迟下不了这个决心而已。
镇中是固塬现代意识氛围最浓厚的所在。这里少年男女,群集如一片茂盛的丛林。他们生命气息强烈,激情充沛,最容易接受新的事物。作为姬发、武七嬷走出的地方,在姬槐他们为支持护林人大造声势的同时,固塬镇中的教师、学生也为壮大这一声势而行动起来。学校面街的墙上,用白灰刷下了两句话:“只有一个地球,环保从教育做起。”各年级每周开设有两节环保课。无有关教材,教师们便编写油印。学生们则自发组织了环保宣传队,一到星期天,就走街串村,表演有关歌舞,寓教于乐。校长深为感动。
只是姬发的死因,公安方面紧锣密鼓了一阵,便不见再有动静。能不够松了一口气,心里稍安,以为事情就像姬老人的死一样,会马马糊糊过去。然而一天,公安局的一辆车停在了他家门口,是来拘他的。他一下子像只神情颓丧、羽毛蓬乱的斗败公鸡,在心里叹:“完了,这下全完蛋了!”
公安方面并没有停止案件侦破工作,只不过是明察转为暗访。能不够的孙子终于交出了一块带血的衣片。另外,里山几位村民也出来举证说,那夜曾见能不够慌慌张张进村,衣上满是破洞,且有血迹;问他话,他结结巴巴,答非所问。
能不够那个正在镇中学读书的孙子,深敬校长夫妇的为人,“爱屋及乌”,也就对姬发怀有好感。他那夜因病没有去学校,跟祖父母睡着。夜深,一记响亮的耳光惊醒了他,只听祖母责问:“一身的血��做什么去了?”祖父道:“山上起了火。我去打火,不小心跌沟里弄伤了。”祖母逼问:“伤呢?你身上的伤呢?没有伤,只有血,你准是害了谁。我跟你过了一辈子,别想哄过我。做过去的事留下的屎,叫人都擦不净。这多年,我要不搂着你的黑尻子,你早吃枪子了。”祖父哀求:“小点声,看吵醒了孙子。”又用耳语的声音,向祖母嘀咕了些什么,祖母便不做声了。一会儿,祖父上炕脱衣躺下,祖母便抱着他的衣服出至外面,一股布匹的焦味扑了进来,分明是在焚烧。
中学生觉得事关重大,待祖母进来躺下后,故作刚醒的样子,称说“要大便”,出了屋子。祖母眼睛不好,虽然月光明朗,却有一块衣片没烧掉,上面果真有血。他忙藏了起来。第二天,得知姬发被害,他便断定是祖父所为。“老革命”祖父,肚子里有无尽的自己当年英勇杀敌的故事,引得孙子从小就无比崇拜他,这太让孙子失望了。岂止失望?简直到了厌恶、痛恨的地步。一看见祖父,他就如看见爬满蛆虫的人肉,只欲呕吐。可祖父毕竟是祖父,他没有勇气把那血衣片子交给派出所。孙子送祖父去死,他都不敢设想。再说祖父要成了杀人犯,一家人也会跟着在人前抬不起头,自己怎么见同学,怎么见校长夫妇?少年陷入了痛苦的抉择中。
失去亲人后的校长,嘴唇干燥似久不饮水,走路脚下似老有什么绊着,憔悴不堪。一遇和姬发年岁相当的小伙子,他就看个发呆。待那小伙子不见了,他又会不住喃喃道:“不像我的发子。要有个像发子的孩子,正在难中,又没个亲人依靠,我把他的万事都管了,权当发子活着,有多好!”
能不够的孙子每碰到校长,就忙垂下眼皮。他也是孩子,校长一看见孩子,眼光就满含疼爱。感受着那种美好的感情,他心里很不安,不敢正视那老人。
害人者太可恶。如果不让其以命偿命,被害者亲属心里必窝着一块子,特别是爱憎分明且感情极强烈的校长夫妇。少年害怕他们会被这一块子,窝垮了人。既有那么个祖父,自己就得面对脸上无光这个现实。于是,内心激烈斗争了多日后,正义感终于让少年鼓足勇气,把血衣片子交给了镇派出所的胡所长。
侦破人员又掌握了许多证据,可以确凿证明,姬发系被能不够所害。两个月后,地方法院便以杀人、纵火罪,判处能不够死刑。能不够不服,上诉中院及高院,皆被驳回,维持原判。
为震慑毁林者,临刑前,还在固塬镇政府大院对面的广场上举行了公判大会。十里八乡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来了,人山人海。校长一看见能不够,就像个老娘儿一样,又哭又喊,要扑过去撕他抓他。武七嬷却很镇静。
会上,姬发被追授为烈士。会后,就在姬发墓前,对能不够执行了死刑。
墓边有几株大翠柏,是姬发死后,姬杨从云梦山连根带土挖来栽上的。已是早春,风和日暖,大地解冻,沃土酥软且油晃晃的。生命像满潮的河水一样,将又一次要从肥沃的土地里勃涨而出了。
一株柏身上,五花大绑着能不够。他眼眉掉光了,眼睛没个遮拦,又翻着白眼,活像个凶神恶煞。其实他此刻一点也不凶恶,早吓得屁滚尿流,稀屎拉了一裤裆,臭气熏人。他老婆领着那个二女子外甥,押着一辆手扶拖拉机来收尸。别的家人亲戚嫌丢脸,无一到场。
一排武警组成人墙,隔着看热闹的人。人群里,姬杨搀着秀珍,武大姑娘和芳珍架着校长。秀珍神情悲愤。校长则如正在害大病的人一样,脸色蜡黄。
看热闹的人和能不够之间,是提着手枪、被两个武警所搀扶着的武七嬷。事先,她通过秀珍,向有关方面提出了亲自开枪打死能不够的要求,得到同意。此刻她横眉冷对能不够,声音厚沉有力道:“为护那片林子,我娘家绝后了。你这毁林子的人,还满堂儿孙。你的儿孙,天天受着那片林子给洗过的空气的营养。毁林子,你难道不是也在害你的后人吗?‘虎毒不食子’,你还是人吗?冤冤相报,恩恩相报,下什么籽,收什么实,‘伤人一百,自损八十’,天不可欺!叫人家死,你能活吗?你活呀!混账王八蛋,长尾巴蛆,你是肩膀上长两个脑袋的,活下去呀!”
老太婆穿灰色大襟褂子,黑布裤角大撒着,霜髻松拖在后颈上。对姬发的思念绵长,欲罢不能,加上几月来风里巡林雪里撵贼,她消瘦了。黑青的脸上,布满浓重悒郁的阴影,皱纹更为生硬深刻。生吃了害她孩子的那家伙,也不能解这老母心头恨。
校长身子抖得没法控制,连牙齿也磕碰得咯咯直响。众人激愤,狂呼:“打死他,打死那只吃人的狼!”能不够恨恨地扫了众人一眼说:“我有千错万错,也是老革命。为革命南征北战,出了力流了血。难道像处置土豪恶霸一样处置我不成?”竟然天真地还想从七嬷手里脱生,又痛哭流涕哀求,“武家七嬷,你是固塬头一个大慈悲人,‘天理国法人情’,念我们都是白发人了,给讲个情,让饶过我吧!我再不敢了。”
武七嬷嘴角露出鄙夷的笑,道:“你把我的孩子害了,还要我饶过你!你怎么不念我是白发人,饶过我的孩子呢?我一生心血,才把个五六斤重的肉团子,养成一百来斤的大汉,响声也没听见,你就让把他埋土里去了,我怎么能饶过你?”苦从胆中生,一个字一个字咬着说,“你把我的心都剜了,我能饶过你?天也不饶你!”举起枪来。能不够望着枪口,恐惧得要命,欲逃不得,只会惊叫惨号。两个武警抓着七嬷的手,瞄准。七嬷狂吼:“我叫你害人,我叫你害人!”连开三枪。能不够脑袋开花,歪在一边。那卑琐丑恶的灵魂,从此脱离了九门之城。
血腥与火药味,直扑武七嬷鼻孔。
无一人言,一片肃穆。
人啊,千万不敢忘乎所以!否则就会走向狂而妄之,就会使无辜者蒙受苦难,就会——也只会“玩火者自焚”。
近处的弯弯溪,微波不兴,水光如银。武七嬷厌恶杀人,不看能不够,只看弯弯溪。一绺白发,倔犟地扎着。突然,她又朝天连鸣三枪,脸上淌着珍珠般的泪,喑哑着嗓门哭道:“青天在上,黑白分明!发子,你看见了么?姐把害你的人打死咧!”想着自己的孩子正在眼前地下,悄然化泥作土,悲痛如刀在心里搅。她扔了枪,空扎着一双疙疙瘩瘩的老手,放声大哭道:“发子,我的心肝,亲人哪!”
姬发之死似判了校长无期苦刑,活着只有悲哀。他痛哭流涕,瘫软倒地。大姑娘忙跪在后面,扶住父亲。校长娘儿样捶着胸脯,直要把胸脯捶碎了,哭道:“可怜我的发子,人活得带劲,正是大为之时,大有之年,却被他害了。杀一百个他,也不顶一个我的发子。我要发子!世上再没有发子那么爱我的孩子了。我只要发子给我理头发。我一夜一夜睡不着觉,想发子。我要发子,活活的发子啊!”姬杨兄妹仨拉不起来校长,便与他团团相拥,飞泪大哭。
恰巧能不够的老婆就在离他们不远处。她下巴翘起,鼻尖差点就陷入没牙的嘴里,是也在哭。校长夫妇的为人让她敬不说,死去的姬发,她也没一点坏印象。多次路遇,姬发都非得让她坐他的车不可,还说:“遇见老人,我就不好意思空开着车走。”半晌,她嘴唇弯出了两个孔,冒着唾沫说:“我也没心给那老贼收尸了,叫狗吃了吧!不够人,真真该天打五雷轰!”她不敢再看伤心欲死的校长夫妇,慌张而去。
二女子本不情愿,见姨娘都走了,便一嘟红嘴唇说:“老婆儿女都不管,叫我埋他不成?要是发子哥那么美气的人,我为他做什么都愿意。姨夫杀人犯一个,我才懒摸他哩。”也扭着腰走了。还是镇派出所的人在附近路边掘了个坑,把众叛亲离的能不够,像死狗一样拖着两腿扔在里面,实埋了。过路的人,一听说那里埋着能不够,就忍不住要啐几口。
云梦山林场因在媒体上不断出现,知名度愈来愈高,其无形价值也在不断提高,私下动心者自然不少。镇政府三番五次开会,欲收回林场另行拍卖,又怕“一撞三响”,招来不好的影响,总是议而不决。突然一纸调令,陈镇长被调走了。原因不确知,但大家都说,是与他长期袒护能不够有关。镇政府还有人提议把武七嬷“礼送下山”,说什么云梦山林场并非私人财产,所有权本归镇政府,不存在亲属继承问题等等。新来的侯镇长,据说是位“儒官”,文弱平易。在有关会议上,下属们又提出收回云梦山林场一问题时,他点头笑道:“有道理。不过姬发交的那几十万块钱,是私人财产,理应归武七嬷继承。可以跟老太婆商量,把那几十万块钱退给她,让她安养晚年去好了。”
武七嬷一口回绝。侯镇长便摊着手向执意要收回林场的下属说:“无可奈何。钱退不到老太婆手里,怎么收回林场?这一问题,只好置之不议了。”
姬发那个姓张的舅父尚健在。论血缘关系,他比七嬷要近。于是张家便诉至地方法院,要求继承姬发的一切权利。七嬷道:“发子活着的时候,张家没一个人认他,死了倒冒出亲戚来了。他们要是亲戚,乌鸦麻雀也会冒出来当发子的亲戚,也是亲个当当的。哼,我武七嬷也不是好欺负的!”便委派秀珍替自己去打官司。法院一审判决,校长夫妇虽与姬发在血缘上不如其舅父近,但事实上与父母无二致。法律以事实为依据,姬发的一切权利,应由校长夫妇继承。
校长夫妇与姬发的父母无二致,可以这么说,也可以不这么说。反正他们没有过继姬发,这是人所共知的。既然与父母无二致,为什么当初转商品粮户口的时候,人家只让转他们的女儿,而不让转姬发?张老爷子为姬发的亲舅父却是铁的事实。张家人岂肯善罢甘休?四处奔走着欲上诉。可惜到处遭白眼,受嘲讽,还没正式上诉,张家人先自我败下了阵。校长夫妇只是与“事实”无二致,张老爷子的“事实”却是铁的,竟落个如此,老爷子不思自己是不得人心而寡助,反满肚子的委屈,叹:“真是‘天下衙门向南开,有理没钱别进来’,他们有钱,咱们没钱么!”
人河纵流,人欲纵流。钱数一上万,张家人就视为巨款。云梦山林场树木值数千万,张家人眼里,简直是天文数字了,得知姬发突死,个个兴奋若狂。没想到轮也该轮到他们手里的财产,却总也拿不到手,又气得要死。他们便派人向七嬷交涉,要她付给他们五十万以私了。
七嬷当然严词拒绝。张家人又放风说要把七嬷揍个爬下山以威胁。七嬷道:“有钱给穷孩子念书,也没钱给那种人。‘为人没做亏心事,半夜不怕鬼敲门’,我怕他们了?别说揍我,就是给我摆地雷阵,我也敢往过踩!”即向公安局报案,告张家人敲诈她。公安局把张老爷子拘留了十几天,张家人才作罢。老爷子道:“那母老虎,我早领教过。算咧,我们弄不过她。俗话说,‘不跟有钱的人斗气,不跟有势的人斗力。’她如今不光有钱,还有势。镇长不是连官帽也叫她弄丢了吗?我们算老几,能是她的对手?”
张家人落了一场空欢喜不说,还为打官司跑上跑下丢了许多钱,真是“偷鸡不成,反蚀了一把米”。老爷子很后悔当初把姬发丢给武七嬷抚养,要不如今可不白得一座金山?
姬发之死,血亲舅父不悲倒喜,而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校长,却心里有了一块莫大的郁结,永不得释然了。
当初他千里迢迢从外地赶回来探亲,第一个飞迎出门的,总是漂亮可爱的小发子。童音如铃般地喊着“姐夫”,等不得他蹲下身,就猴子上树一般,攀上了他身子。两腿夹着他的腰,两手挂在他脖子上,小脸在他脸上磨来蹭去,不知怎么爱才好。后来他调回固塬,纯真可爱的小发子,在他眼皮底下长成了心气高傲的大青年。有了凸起的喉结和软绒一般的嫩须,声音也粗壮有力了。生命的强大张力,也体现了出来。离开了他,追求两性之爱,闯自己的天地去了。有快乐幸福,也有磨难煎熬。有活人之美的感受,也有苦涩的领悟。渐以人生的丰富多彩,引起了众人的关注。到了最后,终成为一个情感强烈,情怀博大的男子汉大丈夫。那令人愉悦的外在之美虽被毁,但死也保持着做人的最高尊严。正因如此,内在之美反更为震撼人心……
老夫子日夜思念姬发,无故叹气,借故落泪,寝食不安,一点也不顾超常的精力付出,会加速他生命的最后衰竭。数月之后,这富有人情味的知识分子,便卧床不起了。
亲人和学生们对他关怀备至,可他脾气是愈发古怪了,看着谁也没有姬发亲。只要姬发能笑嘻嘻地出现在他面前,他相信自己的病就会好起来的,可这绝无可能,他也就觉自己的生命,已到了尽头。
弹指间,当年那个明眸皓齿、清俊无比的大学生,便成了老朽。但老来他的那双眼睛,仍无改晶莹清澈,满口牙齿也仍像年轻时一样白亮闪光。愈老,他愈为人正直,愈严于律己。又过了半年,武清俊病逝于县医院。临终留言,尸体火化后,不用骨灰盒,一张报纸裹回固塬,撒在姬发墓旁树下。他已无力抬起眼皮,只能眯眼看着老妻,声音微弱地刚能听见,却像个农民老汉样很粗鲁地笑道:
“驴肏的发子,硬把我给想死咧!他撇下我不管了,我偏死了要撵他去。”
“花花殇了那阵,你给发子讲了多少道理。发子殁了,你自己的道理,倒在你身上没用了。”
“医生医不了自己的病么!唉,要说坚强,我一直不如你。要不是你在后面撑着,我怕活不到这个岁数。”
“我看书一抹黑,话说不到点子上,一辈子没懂过你,脾气又大,娘家拖累也多,难得你不弃我!”
“你是个至情的人,情义可超越理解,要不你怎么会干起发子的事来呢?我的路上,你从没当过绊脚石。”
他无力张嘴说话了,额头汗淋淋的。七嬷拿粗布帕子给他擦了擦汗,便握住他的手,默默无语。
遵遗言,骨灰用一张报纸裹出了火葬场。武七嬷抱在怀里,大姑娘一家三口、东海、秀珍、姬槐围着,坐公交车回到了固塬。姬杨、武家众侄子披重孝跪在街口,固塬镇中教师及学生代表则戴白花黑纱站在他们旁边迎接。武七嬷一看见,放声大哭。大姑娘、秀珍哭将她搀下车。东海、姬槐一 一搀起额头贴地悲哭不已的姬杨及武家众侄子。副校长在前,打着一纸引魂幡,言为:“其仁如天,其知如神。就之如日,望之如云。”七嬷抱骨灰被女孩搀着,随在副校长后面。别的人则一字排开跟着七嬷,缓步向中山而去。
路上有数百过路人,丢开自己的事,加入了送丧队伍。到了姬发墓旁,七嬷撒骨灰于树下时,悲声惊天,哀声动地。
墓地如绿色金字塔的松柏,被透明的薄雾所笼罩。几只野鸭子,正在弯弯溪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信游。牧童骑牛在路,且吹着悦耳的柳笛。
岁月无情人有情!
武七嬷心中,她的丈夫没有死,永站在姬发墓旁的柏树下,注视着云梦山,注视着她这老妻。
熟悉的人,对七嬷的称呼不变,但不熟悉的人,见了总称她为“姬场长”。这位女姬场长虽年迈,却宝刀不老,和前两任姬场长一样,直面来自各方面的挑战。她仍被资金短缺所困扰,要不就得大量砍树卖,要不就得贷款。砍树她不忍,只好跑贷款。所有管事和办事人员,都对她这个连遭不幸的老太婆深表同情,也觉应该贷款给她,但都爱莫能助,原因总是微不足道的,可解决起来却总是困难重重。好容易解决了这一个,又轻易冒出那一个,真如在跑马拉松,累得要死也不见尽头。老太婆想发火,想跟人大闹一场,但人人都和蔼可亲,谁也不是对头,闹也没有目标。只好不贷了,穷往下熬。说穿了,还是她不肯按人们通常那种办法去做,人家便跟她在玩敷衍搪塞把戏。
一次东海来,见老太婆连吃的菜也没有,问:“就穷成这样了?”老太婆叹道:“手再捏得紧,护林员的工资总得月月发呀。只有出没有进,怎能不穷?给你还说穷,别人我懒说。白说,不信!”老太婆皱脸上那深重的无奈神情,打动了东海的恻隐之心,便设法给贷了五十万元的款。
山里人的穷根不除,跟抽大烟成了瘾一样,盗伐就不会停止。这一笔钱,七嬷留十万元做日用,拿出二十万元务了几百亩经济林,又拿出二十万元买了些秦川牛。经济林,得雇几十名山里汉子干活,他们也就有了一项收入。秦川牛让靠得住的山民牵回家去养,养肥后给屠宰场卖时,七嬷只收回本钱。虽如此,她个人的力量有限,山民的穷根仍难除,盗伐还得继续面对。
来云梦山的人,无意间说起姬发,便惹得七嬷双眼泪不干。姬发对于来人,不过是一个抽象的名字,而对于七嬷,则是具体的、活生生的人。上中学时,一次他不知跟着同学去哪里撒野,一天不见人,回来就让她骂了个狗血喷头。他顶嘴说:“我小伙子一个,你倒成天像老娘守着黄花闺女一样守着我,眼不见就扯着脖子叫唤!”她越来气,脱下鞋来追着要打。他笑着撒脚逃出了屋。她站在屋门口吼:“要滚就滚远,永不回来。”抽身进屋。他又缩手缩脚而回,身不进门,头伸进门里偷望。她忽然从门背后闪出来,揪住他耳朵,道:“这下抓住咧!我叫你顶嘴。看我不打烂你的嘴!”举起鞋来。他忙拦住说:“嘴打烂了咋念书?打屁股!”她便拿鞋底打他屁股。他杀猪样叫:“来人哪,救命!母老虎吃人咧。”邻宿舍老师奔了出来,不拦却煽风点火,笑道:“打,把裤子褪下来打屁股!”姬发道:“不准,‘士可杀不可辱’!”那老师道:“还‘士’起来了!褪下裤子来打,我来褪。”姬发忙紧紧抓住裤腰喊:“不敢,看女同学瞧见了笑话。”七嬷早笑个鞋掉到了地上。姬发惹她生气也是可爱的,而要逗起闷子来,更让她百愁皆消。如今想起当日的快乐来,越添她的伤心,眼泪只淌个没完。
往事悠悠。回忆里的姬发,净是眉开眼笑的样子。七嬷甚至觉林中处处,都有姬发绿叶半掩的笑脸。她挑了张姬发露着虎牙甜美而笑的照片,让秀珍拿到县里放大了两张。一张秀珍留下了,一张她挂在窑里墙壁上,想他了就半晌不动地看。那姬发额发梳得很俏皮,微微上卷,眼光如诗,似有无限美好的憧憬。不知多少次,无人时,七嬷看着看着,忍不住就伸手哆哆嗦嗦,仔仔细细地摸起了纸上她的孩子……
一次,一个盗伐者张口闭口骂她“老寡妇”,还说:“不丢开云梦山,你们姬家人只会落个光棍寡妇,还不得好死!”七嬷窝了一肚子气回来,望着窑壁上的姬发相片自言:“人说,‘三十六计,走为上策。’多少回,我都想从这山上一走了之。就因你为守这林子死了,我不走。我俩是一条命,我活着,你就活着。我们不败走麦城!”
武七嬷在资金极为紧缺的情况下,还从邻乡镇买了上万亩荒山。西北的春季,多干旱。一落能把地皮打湿的雨,她就领着护林员没黑没白,抢时间深挖坑,把湿地皮铲入坑里,然后栽上树苗。实在等不来雨,她也不肯错过栽树的时节,而领着护林员,从数里外甚至十数里外的小溪,一桶一桶背水浇苗。老太婆拄着根棍子,总走在背水队伍的最前面。
七嬷和姬杨,屡被林火烧伤。1994年冬,在一次扑灭林火时,姬杨险被烧死,——命是救过来了,身上有四分之一的皮肤是移植的。从此他干活不敢脱上衣,嫌那斑斑驳驳的皮肤难看。可是脸无法遮掩,满是青疤。这当日英俊的男子,几乎丑不可睹了。
多年之后,病黄的西北大地上,小小的固塬,青山依旧在。
来云梦山森林里游玩的城里人,时见那拄着根长棍儿,身后跟着条黑背狼狗,在林里巡游的武七嬷。她耷拉着皱褶袋子一样的眼皮儿,干枯的嘴唇抿作一条缝,坚毅溢于言表。遇见抽烟者,她就会微微抬起那沉重的眼皮,和颜悦色说:“好孩子,捏灭烟吧,看把林子引起火了。”
当人说起姬发时,她已不再流泪。自撒校长骨灰于姬发坟边后,她也没有再去过那睡着多位亲人的坟地。窑壁上那张姬发相片,也早被拿掉了。死去的亲人名字及其一切,成了她心中的禁区。痛定思痛才最痛,时间愈长,她心中之痛愈切。她已很老了,轻易就会垮掉。校长沉入个中拔不出来,很快丢了命,她不许自己像校长那样,竭尽全力要把让她痛心的亲人们——特别是姬发——忘掉。
人活百岁,也是万古一瞬间。苦于生命太短,要做的事情太多,而能做的事情太少。她虽为老妇,然姬老人、姬发之后,护绿之使命,既落在了她肩上,她就必须先保住生命,才能不辱使命。
她在固守已有绿色的同时,还步步为营,把绿色不断向周围扩展。所买的一万亩荒山被绿化后,她又买下了十余万亩荒山。雄心勃勃,要让原来的大云梦山重新树木高低参差,万花放香,豹吼熊叫,鹿獐成群,给后人营造出一个有无限神秘之美的所在。看来,人只要认准目标,默默去做,所产生的力量,就会逐渐变得不可抗拒的。“英雄不问出处”,西北娘儿武七嬷,在林业上之有为,已经可雄视八百里秦川了。
人的可塑性真大,旧式老妇武七嬷,在故乡发动了一场生态革命的持久战,而且欲变传统的战争为现代战争。她自费送姬杨到林学院进修后还嫌不足,又送十余位在校时品学兼优却未考上大学的青年去进修,回来后以高薪聘请为经济林分场、养殖分场、绿化分场等的负责人,委以重任。
姬杨名为副场长,实是云梦山林场的“老总”。一位美丽的姑娘,刚从林学院毕业,既不嫌姬杨年龄偏大,也不嫌他容貌丑陋,只倾慕他内心美好,与他结为秦晋,并随他常年呆在云梦山上。举行婚礼那天,姬杨带着新娘专程到姬发夫妇墓前,跪地说:“发叔、婶娘,你们一直操心我的终身大事。这不,我终于娶上一个称心如意的女子了。你们就歇下心吧!”
宝石蓝色的天空,无一丝云。微风柔和,轻拂着新郎新娘,似姬发夫妇在天之灵,默默地为他们祝福。
国家有关法律,越来越严厉,盗伐已成为天下之大不韪,迫使从事这种不体面“职业”的人越来越少,但山火仍不断发生,主要是小孩玩时纵火。七嬷在一次扑火时,把一条腿都给烧萎缩了。从此她扶着棍子巡林时,一拐一拐的。那些对她不怀好意的人,背地变称她“老寡妇”为“瘸子老寡妇”,只盼她快些倒下去。她也常感心乱头沉,身上到处作痛,是大地接受她的时候快到了。可是她一天不死,就一天也不肯安安静静地躺着。
森林里,时听见武七嬷一声破吼,如虎啸,几令盗贼胆黄子出窍。而心爱的孩子们来探望她时,常逗得她纵声大笑,似满天都在落花。
武七嬷就是不肯歇下。有她出头露面,姬杨就不会成为众矢之的。有她在云梦山,云梦山就有一面耀眼的旗帜,东海、秀珍、姬槐他们就会时刻遥望着云梦山,用各自不同的方式,来保护这片绿色。
东海已调到外县任副县长,秀珍也调到省林业厅任珍稀动物保护处的处长,姬槐则出任省城一家报社的副总编。这几人,心共系着云梦山,情同牵着老母武七嬷,所以关系极为亲密。他们常结伴而来,或是于老母膝下承欢,或是吃着老母做的家常饭,诉衷肠,话沧桑。
姬发如一颗光华四溢的流星,在秀珍的仰慕中转瞬即逝,然而给她的美好,已不可收拾。山在人去,是知音无结好百年之缘,她却苦守愁城,让空落、痛苦啮噬着心,不肯对东海回眸垂青,只肯在友谊这条单行道上,与他走向遥远。她也与七嬷一样,与人轻易不谈姬发。在个人感情上,她正如一首流行歌所唱的那样:路逢挚友欲言又休,往事不堪回首。点一点头,挥一挥手,说一声祝福,又各奔长路。
东海明知已无望得到秀珍的情爱,却仍对她顶礼膜拜,执意过着独身生活。
一次他来看望七嬷,解开领扣洗时,脖子上竟挂着一个小小骨节。七嬷道:“你这几年,怎么变得稀奇古怪了?当了县长,我就不信你没金子玉石戴?又不是小年轻,脖子上还要戴个玩意儿!好端端的,戴个骨头,白森森的,叫人看着多寒碜。”东海笑道:“人活着,最敌不过的,是自己的欲念,有了这个还想要那个。挂个骨头,天天看着,想有一天自己也成这样了,要这个那个的还有什么意思?世上的东西,生不带来死不带走,谁的也不是。人活成了钱匣子,还有什么人味?仁者,人也!”七嬷叹道:“为着叫秀珍爱你,你真是洗心革面了。只是我觉你多少还有点儿灰心丧气。好孩子,人在这世上,哪能事事都如意呢?不求事事如意,但求无愧我心就行了。”
老太婆的身体每况愈下。多少人,面对云梦山林场难以估算的有形价值和无形价值,垂涎三尺。老太婆当然的继承人,是武大姑娘。她虽然过着清贫小日子,在人们眼里却早已是女大款了,甚至是本县第一大款。有人说:“过不了几年,云梦山的主人又换成一个漂亮的小娘儿了。留大胡子的穿牛仔裤的,梳发髻的穿裙子的,云梦山可真是群贤毕集啊!”
历来没有什么志向的大姑娘,看来人生倒要走向壮观了。一日,她来探望母亲,闲话间笑道:“瞧你,咳嗽气短,一走三喘的。该立遗嘱了,小心到时来不及。”七嬷道:“还用立?顺理成章,什么都是你的哇。”大姑娘拍手笑道:“要想叫云梦山成秃山,妈就只管传给我吧!我倒想跟妈一样,当这个英雄一场的场长。只是妈想想,我有那本事吗?当不起,不敢当。妈要传给我,先把我枪毙了再说。要不,林子完蛋在我手里,叫我咋对得起拿命来保这林子的太姥爷和舅舅?”
七嬷道:“这事我想多少遍了,你胆小怕事,分明不是这上头的料。你有自知之明,我也就按我的心思来了。立个遗嘱,传给杨子吧!”大姑娘道:“正是这话。说什么亲不亲,舅舅也不是妈的亲兄弟,跟爸一点亲气都没有,还不是跟亲孩子一样?杨子到妈跟前,比我还孝顺,妈理应待他如亲孩子。我又一天也没护过林,任这林子有天大好处,我坐得了也心不安。就凭杨子那一身疤,这林子也该是他的。他敢杀敢闯,也准能保好这林子。”七嬷道:“我的女儿,难得你明白。没本事不要紧,要紧的是这一生得活出个人味儿。你这么重情讲义,不愧为武七嬷的女儿!”
老太婆跟姬杨说时,他并不推辞。随姬发、七嬷在这云梦山多年,他知道,如果只看到绿色,而看不到钱,拥有了对云梦山林场的经营管理权后,随即还会跟来什么。而别人,恰恰只看到后者,而看不到前者。武大姑娘激流勇退,除过她本清心寡欲外,还说明她也看到了前者。不过毕竟云梦山的树木,是一宗巨大的资产,姬杨还是说:
“算我为你外孙代管着吧!等他大了,我还能放下心他的为人,就物归原主。”
“这可不成,没有叫他坐得的道理。轮也该先轮到他娘,他娘也不会替他要的。”
“现在说这话,为时尚早。先落到我名下吧,免你万一有个事,别人又来争纠。至于到时我交给谁,你外孙要不成器,我还不放心交给他呢。多少年,多少功夫,云梦山才有这片绿色!我跟你一个心,不论亲人旁人,这片绿色得交给爱绿色的人。”
七嬷大为放心,便正式立了遗嘱。
一个雪天的正午,树枝上的雪团晶莹松脆,地面上的雪则酥软。七嬷扶棍踩雪,高一脚低一脚地来到山褶里的花花坟前。老母狗黑子,也步态踉跄,跟了她来。“死去何所道,托体同山阿”,她默默半晌,喃喃道:“花朵儿,姑姑没眼泪哭你咧。自你爹死后,姑姑的眼泪一年比一年少,如今轻易也流不出来了。姑姑在这世上,也不得久了。老爹是祖宗,自然要归祖坟。你爹觉活着对不住你娘,死自然要去陪她。姑姑死了就埋这里吧,好陪可怜的花花儿!”
风湿冷。七嬷鼻尖麻疼,口也不听使唤,每一个字都发音不清。黑子也如忧伤的老太婆,盯着坟堆,木木而然。突然,它仰脖朝天,发出了一声凄长的哀鸣,似乎也忆起当年常跟它玩的小女主人来。
山谷呜呜而响的风声,像有人在大地深处,不停地吹着牛角号。几只寒鸦,哇哇叫着,飞向了紫色的天空。
“最美不过夕阳红”,人生一路风光的武七嬷,1999年终于被评为全国林业系统先进个人,和天下各路绿色英豪,会盟于庄严神圣的人民大会堂。
表彰会上,当念到她这无名氏在乡里的尊称“武七嬷”时,她想到了已长眠于地下的祖父、发子,百感交集,竟感到一阵眩晕和心悸。拄着拐棍,姬杨还搀着,她却瘸腿软抖,碎步踉跄,只走不到主席台前。
国家林业局的局长见这位先进个人竟是颤巍巍的白发老太婆,深为感动,忙出了主席台,上前搀住她笑道:“陕西多巾帼英雄,出了一个牛玉琴,还出了一个武七嬷。”国务院副总理李岚清,也拿着证书奖章,破例出了主席台,迎上前来,亲切地问姬杨:
“老人家的腿是怎么了?”
“叫林火烧的。两个脚趾头都烧掉了。”
“你脸上的疤痕也是叫火烧的?”
“嗯。”
“你们的付出,功在当代,利在千秋。老嫂子,还有你——小伙子,我代表全国人民及我个人,向你们表示深深的感谢和敬意。”
会场掌声如雷。这是武七嬷人生里辉煌凝重的时刻,她老泪纵横了。往事如烟,流年似水,自父母与云梦山森林同亡,到祖父再造云梦山一片绿色,再到发子倒下她又继续苦苦守望那片绿色至今,屈指已五十年了。云梦山林涛依旧,而亲人今在者有几人?不堪回首!
人是失去的最珍贵,事是今是而昨非。祖父对那片绿色,功莫大焉,不幸生前却被漠视。发子虽死后受到关注,然人只活一回,正年轻却向死,只能说可悲,绝难说有幸。倒是她没做多少事,人活作老朽一个,还得了这么大的荣誉,未免太幸运了,受之有愧。要是发子能活着,这荣誉归于他,让他人活个如孔雀开屏那样绚丽斑斓多好。
这就是武七嬷,她首先是慈情绕指柔的母亲,然后才是大义凛然的护绿使者。护绿是因为孩子,也是为了孩子。所以她得到了这荣誉,而孩子没有得到,她不觉幸福,反觉心酸。
会议推举武七嬷代表先进个人发言。老太婆在主席台上按了按发髻,从容历述了姬家数代护绿的不易与执著,最后道:“五十年来,多少人在我眼前来了又去,连我最疼的孩子也去了。按理,我该什么都看稀淡了。可护那片绿,福荫后人,我就是看不淡。活我有愧于姬家先人,没有给保住根苗,死我要无愧于张王李赵众家后人,把那片绿护得好好的。给孩子们留下一方美天美地,我死也洒得开,死也死得美!”
会场又是经久不息的掌声。
林业人终于成了时代宠儿。社会对林业的高度重视,有关法律的较为健全,林业人已等好久了。
姬老人、姬发已经成为过去,七嬷也行将成为过去。他们在绿色保护事业上,不过唱的是“过场戏”,“正场戏”还有待于后继者来好好演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