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原皇后
第二十三章 大出殡
姜文社专业号 | 2010-5-25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第二十三章     大出殡

历人生经人世到如今,姬发已渐学会了自我设计人格,不断打造自己,以使人之内在美与外在美和谐统一。他有断然抛弃,也有执意追求,做人做事已像教徒一样虔诚了。
转眼就到了姬老人三年大祭的日子。因娘儿新丧,七嬷无心设宴摆席,铺排张扬,支应亲友族人,领着姬发、武大姑娘,到老人坟前磕了个头,响了一串鞭即罢。
不远处弯弯溪边的湿地,在冰凉的阳光照耀下,闪着暗光。天高云淡,雁唳阵阵。雁群为躲避来自人间的危险,高飞云霄,勉强可见不断移动的小黑点连成的线,时成“人”字,时成“一”字。三人望着新坟的黄土,闻着旧坟发苦的艾蒿香味,黯然魂销。悲情在他们心中窝成了一疙瘩,怎么也理不顺,解不开。
最是七嬷,面对两个亲人的坟墓,望着娘家惟剩的亲人姬发,竟产生了死亡离他很近的感觉。这感觉太可怕了,令她心惊肉跳。在祖父坟前,痛苦折磨得她哭不出来。可是在回去时,坐在姬发的“仪征”车里,她却哭了一路。
秀珍自向姬发吐露了心声后,再没有来过云梦山。见了姬发,难免心里不好受,她觉还是一段时间内不见面为好,有事都是让副所长领着人来。姬发也总觉把她伤得太重,几次挂通她办公室的电话,想向她说些什么,可是一听到她那亲切的问“谁”声时,又挂断了电话。说什么呢?怎么说呢?难说,说也说不清。
护林人的日子在外人眼里,不过是守望巡游,单调寂寞,每天都一样。寂寞是真,单调则不尽然,每天都有意想不到的事,一天跟一天不一样。其实护林人的日子,也是复杂多烦忧的,姬发尤如是。
1993年冬天,气候干燥,常起大风,加上有人故意给姬发生事,林子三天两头失火。姬发成天领人在林里转来转去消除火患,动不动就得在烟火冲天中翻爬扑滚,脱不开身,好些日子没有下山去看望校长夫妇了。而七嬷这些日子来,天天早起一出门,就是看天阴了没有,只盼下一场大雪。一天里不知张望云梦山方向多少次,常把蓝雾当成浓烟,让校长给姬发打电话,问是不是着火了,得到的总是那种平安无事的话,可她的心早已烧焦了,只怕姬发扑火时有个闪失;水火无情!身为母亲者,最悬心孩子的安危。
一夜,姬发又梦见七嬷在念叨自己,醒来后心里怪不是滋味的。第二天下午,趁有些空,他便向姬杨交代了几句,开着“仪征”车来到了镇中,下车向校长屋里走去。七嬷听见外面熟悉的脚步声,眉开眼笑,把什么东西都绊倒了,大叫:“老天可把你给我捉来了!”趿着鞋,欢快地迈着两条胖腿,迎了出来。说不出的亲切、温暖,涌上姬发心头。七嬷拉住他的手,又说“瘦了”,又叹“黑了”,嘟哝道:“刀子天气,老冷老冷的,你穿个这么薄,冻坏了咋办?快进屋里暖和暖和。昨晚睡到半夜,我跟你姐夫都睡不着了觉,说你直说到天亮。真是‘说曹操曹操到’,没想真把你给说来了。”
姬发眼里闪着清澈的溪水才有的波光,一手攥着七嬷的手,一手轻抚着她粗糙的手腕,边往屋里走边说:“我知道。知道才来的。”老娘儿诧异道:“你怎么知道?你成千里眼,顺风耳了?放屁!”姬发拿大巴掌亲昵地一拍她的秃脑顶说:“梦见的呗。昨晚我梦见姐夫头发老长了,抱怨我没心,把给他理发都忘了。”老娘儿松松的上下眼皮都笑得贴到了一块儿,道:“他真这么抱怨了。我们的话,你梦里就能听到,真成怪事咧。”
进了屋子,七嬷捅旺炉子,姐弟俩拉着手坐在大沙发上,说不完的家常琐碎。姬发声音高低快慢强弱,似乎无不合于律吕,最富磁性和刚质。七嬷如听仙乐,舒服地都快要睡着了。
因为一个学生家长来闹事,校长回来时满面怒容。一见姬发,却笑容可掬,用顽皮的声调说:“我说么,一进门家里亮堂堂的,原来是本地的大名人来了,令寒舍生辉。”姬发打了个响指笑道:“‘世无英雄,遂使竖子成名’!大名人来不为别的,专为给你这小校长理个发。”
回想起来好笑,当初姬发还没有真正涉身人世的时候,竟对那种瞒天过海、八面玲珑的人有些崇拜,而对这老夫子的厚诚有些不齿。如今从人世翻了跟头过来,才知道老夫子的厚诚最动人,而那种曾令他崇拜的人,则越来越看着不顺眼了。
他兑来热水,给校长洗了头,然后精心理起来。难怪老夫子的头发,非他理不可。哪一个理发员,能像他一样,每个细微的动作,都倾注着深情呢?云梦山景色美,间接或直接保护云梦山景色的这些人,真情更胜美景。
七嬷做的是姬发最爱吃的饭。姬发本来就饭量大,七嬷还只给他添饭,校长还只给他碗里夹菜。饭罢,姬发仍依恋不舍离去。三人说了好长时间的话,看看夜已深,姬发突然—笑道:“姐,我想给你洗洗脚。你养我这么大,我还一次没给你洗过脚哩。过去我不懂事,不学好,常惹姐生气。姐恨得咬牙,到最后还是姐最疼我。”
七嬷一怔,突然泪流满脸,哭道:“好孩子,等姐不能动了,不靠你照管靠谁?这阵只操心你,不用操心姐。早早找个媳妇吧!没想到,那么好个女子,这么多年,心只在你身上。你太有福气了!你要不好戳破那层纸,姐给你说去。把你交给她,姐一百个放心,即刻死了,也眼睛闭得严严的。”姬发忙做了个鬼脸打断她的话说:“我不会疼媳妇,别再害人家女子了。世上,娘是最慈爱的,姐是最亲切的,你既是我的姐,又是我的娘。‘文化大革命’时,我还不记事,听武家人说,两派相斗,常弄死人。姐把我和大姑娘藏在别人家里,怕叫害了,自己一人守在武家那破屋里,任人挂牌子拿枪托打。难道姐的命就不值钱?一到我们身上,姐就把自己的命看的一钱不值了。‘羊羔跪乳’,‘滴水之恩,当以泉涌’,这样的姐姐,叫我怎么报答呢?怎么也报答不了。等姐老到不能动了,自然归我照管,只是这阵,我就想给姐洗洗脚。姐、姐夫,我要用今生今世做人的美好,来报答你们!”说着,眼睛已湿湿的,连校长眼睛也湿湿的。
七嬷还要说什么,姬发不容分说,就把她按坐在沙发上,端来一盆热水,虔诚地半跪于地,脱下她的鞋袜,粗大的手却极轻柔、仔细地给她搓洗了双脚。又端了个小板凳坐下,把她的脚放在自己大腿面子上,给剪了脚趾甲,并逐一磨光。七嬷如吃了熟透的火镜柿子一般,只觉甜蜜异常,道:“这么心细个大男人,怎么不会疼媳妇?大姐是地道人,说话不偏心你,你媳妇也有些没识见,才落了那么个下场,不全怪你。这个女子我们看着多年,还有她那么有识见通大理的吗?你们成了亲,对你也好,对她也好,不会再出你媳妇那号事的。”姬发求道:“不提这事好吗?我这阵,不愿想这事。”七嬷只得说:“你媳妇刚殁了,我就说这话是有些早。也罢,等她过了‘三年’再说。这就够了!为她守—辈子就是你有情吗?对死了的人,有情只能在心里。”
姬发走时,校长夫妇依依不舍。校长本来晚上有事,沉浸在这天伦之乐里,把要做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,抹着眼角说:“不是亲生,胜似亲生,我有这么个孩子,对人世再无所求了。”对于姬家人深受其害的云梦山,七嬷仍然不甘让姬发继续守它。只是姬发即便无誓言,那守山决心之坚定,七嬷是已分明感觉出来了,知劝也是白搭,便不再劝他,这阵只是笑道:“要没有那林场,咱仨还和从前一样,一块儿过日子,多乐活!
姬发眼里洋溢着动人的神采,一揪她的小发髻说:“我不是你兜在围裙里的小男孩了,而是大男人。是男人,娘儿们就得放开手,让他干一番事业呀!”上车后,回头露出眩目雪白的虎牙来,向老夫妇一笑,粲然可爱,然后打车而去。老夫妇疼煞。七嬷不知为什么,又想到不好的事情上去了,赶忙掉转念头,尽往好的方面想:“姬家不会再为那山流血了。流够了,也快流尽了。老天慈悲,总不能让姬家为那山,流尽最后一滴血呀!
她的担心,不是多余的。
姬发虽身为一条汉子,面对两位老人却成了一个大孩子。他爱两位老人的同时,两位老人也把满腔慈爱给了他。浸泡在这慈爱里,他的心沉静而透明。行车在路上,忍不住轻哼道:“哦,没有了森林,只好任滚滚洪水冲决长江的堤岸;没有了森林,只好任淤积的泥沙,把黄河的河床,抬升到城市上面;没有了森林,只好让大江南北,黄河上下,年年告危,人人不得平安……”
路不平,车颠簸得厉害。
突然,手机响了。姬发一接,竟是秀珍,兴奋地道:“我都死了变成鬼了,你才想起理我。你们这些干部都这样,非等我们这号人成烈士,才关注。”秀珍自那次下山后,还是头一次听到姬发的声音,在电话那头声音都有些怯抖,道:“我为林子怎么奔波都行,可不为你奔波烈士称号。林子当然宝贵,但人的生命最宝贵,灭火的时候小个心儿。要把小命搭上了,别人不说,大姑先受不了。”
姬发笑道:“放一万个心吧!我跟孙大圣一样,什么火也烧不死,越烧越精。”秀珍道:“特意给你提个醒儿。你有什么事吗?”姬发道:“一时还想不起有什么事。”秀珍道:“那就挂了。”却半晌没有挂断。姬发道:“还想说什么?”秀珍道:“我害怕咱们再见不上面,什么都想说。只要你保证不拼命,我这阵就不浪费电话费了,反正日后有的是时间。”姬发笑道:“你要不记恨,这几天就来吧。给叔叔跟你哥带些好吃的。叔叔别的毛病没有,就是个馋嘴猫。好,见面再说!”然后方关了机。
秋天的那个雨夜,他被秀珍搅乱了的心,好容易平静下来,又在这个冬夜,被秀珍搅乱了。他似乎觉远在县城的秀珍,正在用那双生动、美丽的眼睛,遥望着深山里的自己。车窗缝里袭进一丝丝寒意,七尺男儿的身心,却烧烘烘的。他不是在这山里带发修行的和尚,怎么能没有爱的渴欲呢?而他现在所爱的女人,是秀珍吗?
按说,自己爱一个人而且被这个人所爱,就不能只爱在心里,而要用行动来爱,明明白白地让对方感觉到自己的爱。既爱对方,就应让对方幸福,而对方感觉不到自己的爱,只会痛苦。他不肯明白无误地向秀珍表示爱,难道说明他并不爱秀珍吗?答案似乎是否定的。他相信,他能走进秀珍心底,发现她那悸动不已处,然后与之共振的。那么是地位的差别在作怪吗?如果说他当初选妻时,脑海里根本就没有闪现过秀珍,地位的差别的确是一个大原因,但历经风雨磨难,地位的差别已经在他心里不算一回事,难以构成他与她结合的阻碍了。要不就是因为妻子?也似乎不尽然。对妻子的爱,在他心里不会磨灭的,但在妻子去世后,爱另一个女人,并不算背叛。妻子地下有灵,也会谅解的。再不就是为了秀珍了?他越来越觉得,对秀珍来说,生命与爱相比,爱最大。自己若为了她不做妻子第二,又付出生命的代价,就不给她爱,反是在舍大求小。这么说来,他应该接受秀珍的爱,并报以更爱了?可是他一时无法向自己回答这个问题。看来,只能听命于时间了。相信时间,会让他有一个最好的答案的。苦思而无结果,他心情难以言说地惆怅。
到松树凹附近,他打车进入路边的坪地,熄火下车,步入森林,准备转一转,看看情况再回去。
月光如昼。没膝深的枯草,在月光照耀下,成了乳白色。人走过去,草不断发出茎被折断的喳喳声。空气干燥,草动时落在上面的细尘飞起,人鼻孔里满是土腥味。偶响起一声夜鸟的惨叫,却久久再无第二声。一颗流星,在西北天空,划了道毛茸茸的弧形光线,便悄无声息地坠落大地。
凄凄冷冷里,姬发在林里转了约有半个小时之久。突然,他听到不远处有异样的声音,于是机警地屏息侧耳而听,分明是人的脚步声。他按声潜去,果见一个人,正把许多枯枝拉来往一棵松树下堆。已有八九棵松树下,堆满了枯枝。松树油性大,易燃,显然是要纵火。他屡屡遇到盗木贼,那是为利益所驱使,不为任何利益而纵火者,他还是第一次遇到,惊愕得浓黑的眉毛直颤。
对这罪恶之举,无可奈何的森林,只是令人压抑的宁静。
那人冻得发出了马打响鼻似的吸溜鼻涕声。转身时,姬发看清不是别人,正是里山村的支书能不够。姬发拳头攥得因充血而鼓胀,突然咆哮一声冲上,一拳打得能不够直趔趄,又揪住领口重重把他抡倒在地,瞪着他,眼光森然锐利如剑,厉声道:“我怎么你了,跟我这么过不去?难道你没有儿孙?一把年纪了,也不知道积德!我是在为我护这片林子吗?要是为我,早卖了。大冷的天,深更半夜跑出来,也不怕冻死摔死在外面。真是个没意思透顶的东西!
人证物证俱在,能不够自知纵火会受到什么刑罚,心惊胆战,趴在地上连连磕头,口口声声“再不敢了”,要姬发饶过他这一次。要是能不够胆敢跟他拼,姬发非把他打昏在地,然后用手机向公安局报案的。一个白发老人竟给自己跪在地上,倒叫他心软下来,咂了一下嘴唇说:“老爹起来!我饶过你。日后要做人还不论良心,就只好‘敬酒不吃吃罚酒’,送你去蹲监狱了。起来,帮我把树下的柴草散开。”说着自己先抱着那堆在树下的枯枝,往树木稀少空旷处扔。从树枝间洒下的月光,使他的身上像豹皮一样,斑斑点点的。
能不够只得爬起,跟着他四散扔枯枝。他神态卑怯,干枯的嘴唇难看地耷拉着,对姬发的话一点也不相信,因为他这一辈子就没说过一句算数的话。万一姬发这阵只是哄他,明个早起脸一变,告到派出所,让把自己审来问去,不就成固塬一大新闻了?自己这一辈子挣的脸面,也就完了,走到人前,谁还再递烟问候,恭恭敬敬?要是让送进监狱蹲几年,就是能活着出来,成日也像钻老鼠洞一样,不敢到人前……老爷子越想越害怕。打量着姬发乌黑的头发,粗壮光洁的脖颈,充满生命活力的动作,他对自己天生的丑陋和如今的衰老,也有一种老天很不公正的委屈心理。姬发教训了他几句做人的道理,他“嗯”个驴唇不对马嘴,同时又有一种受了莫大侮辱的感觉。难道他教训人了一辈子,到头来却要受一个毛头小子的教训吗?他不停地在打着小嘀咕,一会儿恨人,一会儿恨自己。这些小嘀咕在脑海里很快发酵变质,放出恶臭气味来了。
姬发抬头朝冻得生疼的手哈气时,见他磨磨蹭蹭、蹒蹒跚跚的,被枯草一绊,险些跌倒,便笑道:“太冷,你年纪大,别弄病了。算咧,老爹回去吧!下不为例。”如果他只是放行,老爷子抬脚一走,脑子里的恶臭味便会一风吹散,什么事也不会发生。偏他说了“年纪大”三字,正说在了老爷子的心病上。蓦然,老爷子短短的灰眉毛恶狠狠地拧了起来,是一个念头升上了心头:“‘无毒不丈夫’,一不做二不休,杀人灭口,一了百了吧!”于是,当姬发弯腰又抱枯枝时,他突然捡起一块石头,朝姬发后脑勺死命砸了下去,道:“我叫你年轻,我叫你年轻!
姬发颤叫一声:“老天啊!”丢了枯枝,两手搂着后脑勺,脊背痉挛着,欲站直身子。他叉开的两条腿真长,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钻过去也一点碰不着裆部。牛仔裤在臀部绷得滚圆。能不够喘着气,连连后退。只要他站直身子,稍稍有一点反抗的样子,那老家伙就会被吓跑的。可是他被击中了要命处,两腿突然一抖,扑倒在地了。能不够松了一口气。姬发费力地转过身来,吃惊地仰望着那白发老人。善良女人武七嬷所养育的这个孩子,从来也没想过害人,人害人的事情发生在了自己身上,他却简直不能相信这是事实。
天空一缕白云,奔向了西方的黑色。夜神秘,寂静。
能不够又恶胆包天,捡起一块石头,上前几步,举了起来,眼光凶狠恶毒如魔鬼。姬发反抗无力,逃命不得,只觉眩晕,干急无法,身子机械地抽搐着。噙泪的大花眼睛里,流露出的,是对生的无限渴望和对死的极度恐惧。
石头不为他的眼泪所动,重重地击在了他左边太阳穴处,血流如注。能不够就像鱼一样,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。
他的腰一拱,同时两手扎起,头一抬,是将跃身而起的样子。又把能不够吓了个心慌。然而他头沉如山,突然一歪垂地,身子也松展于地,昏死过去了。能不够依然盯着他,推测他是不是还能活过来,要不要给他第三击。最后推断,他已无活过来的可能了。这推断,倒把能不够吓了个半死。“杀人偿命”,他死了,自己还能活吗?一时,能不够又希望姬发活过来。只要不死,自己顶多蹲几年监狱,犯不上去见阎王爷。他喃喃道:“我不是诚心要害你,是失手了。你别吓我!你一点事也没有,是吗?”搓着手,准备上前背起姬发去医院,甚至已扯下了自己的一片衣服,要为姬发包住伤口,先让血别流太多。可是一转念,想到自己穷得叮当响,救姬发就得花一大笔钱,哪来钱?于是觉还是弄死最好。只要不救,他死已不成问题,眼前要紧的,是让他死个不明不白。于是为杀人灭迹,能不够引燃了森林。
火舌呼呼作响,卷着草屑尘埃,滚滚而起。烟雾冲天。火光里,大叉开两条长腿仰躺于地的姬发,半边脸因汗津津而闪着晶光,半边脸被血所染红,高鼻剑眉,闭目如睡。牛仔裤所紧裹的粗壮的大腿,线条极优美。火舌很快逼近他。他被热浪灼醒了,愤恨地瞪着站在火外不远处,哭丧着脸,害人又放火,眼看着自己死的能不够。
“公道自在人心”,他相信社会必给他一个公道。他可以被毁,但只能是炸毁,——毁他者,也将因之而毁灭。
看看火已烧着了姬发裤子,能不够觉大事已了,便向家而去。一路怕人撞见,不敢走大路,在林里钻来钻去。心跳身抖,上气不接下气的。荆棘都把衣服挂个稀烂。不知被草蔓树桩绊了多少跤,鼻青脸肿。有一次要不是抓住了一棵小山楂树,准跌下深谷,丢了老命。
“做贼心虚”,从此以后他便进入了一个又一个难熬的白天和黑夜。看到太阳出来他就想到了自己做下的见不得人事,心慌得不行。一到夜里,又看着无边黑夜无限恐怖。谁跟他说话,他都觉人家话里暗含着什么,在旁敲侧击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,六神无主,出出进进,长吁短叹。一会儿埋怨自己鬼迷心窍,对自己无一点好处,何苦做那种事情;一会儿又庆幸自己做得机密,无人知晓,慢慢就会过去的;一会儿又觉“雪里埋不住死人”,万一被查出来,可怎么是好?恨姬发骂姬发,要不是他买了云梦山,自己怎么会有这种事?逃也不是,呆也不是,左右不安。这时候,他才最盼过一种心境宁静、生活安静的日子……
火光熊熊,烟尘滚滚。松枝噼噼啪啪,如无数机关枪在齐响。栖于松枝的各种鸟儿,三个一群,五个一伙,惊飞上天,惨鸣不已。潜匿于林里的松鼠、野兔、狐狸、猫狸、黄鼠狼,没命往别处逃窜。火从姬发裤腿由下往上烧来,疼痛难忍。他嘶喊挣扎着,好容易脱下上衣,却怎么也脱不下裤子。记得近处有一个水潭,他便拼命往水潭方向爬起来。口渴难耐,他把流到口边的血和汗,不住往口里用舌头舔着。爬动慢如蜗牛,他无助而绝望。风华正茂,却向死亡,多少抱憾。多少已做的事还没有做好,多少想做的事还没有做。最丢不下的,是已届老年的校长夫妇。有一天他们不能动了,多需要他的照顾呀!谁照顾生活不能自理的两位老人,他都不能放心。谁能比得上他爱两位老人呢?而空辜负了秀珍对他的一片痴情,亦是他人生莫大一抱憾!每个时期的他都不同,秀珍对不同的他都爱。她才是最爱他的女子。
最后的时刻,他脑中思维繁复,万念丛生。既不能活,他多么渴望偎在七嬷的怀抱里死去呀!人间还有比母亲的怀抱,更亲切温馨的吗?那女人,用她温馨的怀抱,把他这个失怙的孩子,从襁褓偎成了一条大汉。她至爱他,犹如他至爱她一样。唉,她此刻不在身旁也好,要不让她眼看着至爱的人死去,便太惨无人道了……
姬发终于爬近了那个水潭。水潭有半亩见方,周围满是松树和垂柳。潭水结了半寸厚的冰层。松树梢和垂柳梢,已经燃着了,热浪很快烤融了潭边的冰。姬发身后,十几步远,枯草漫地熊熊烧来。只要姬发爬上潭面的冰层,他就可以躲过火了。有一只野兔,正蹲在潭中间的冰面上,惊恐地扑闪着眼睛。
水潭的冰层边部,还在咯吱咯吱消融着,塌陷着。姬发的太阳穴还在冒血,头昏昏沉沉的。裤子全烧着了,肉皮吱吱响着,刺疼钻心。难闻的焦肉味、血腥味,使他恶心欲吐。到这个时候,他最渴望活下去。只要能死里逃生,两位老人会爱他个无以复加,秀珍也如是。他更要珍爱两位老人,对秀珍也要明白无误地去爱……活着的希望近在眼前,已到了潭边,只要爬上浮冰……
他把汗淋淋的上身,终于浸入了冰水里。突然,火龙势如破竹般扫了过来,在他的下身团团燃烧着,久久不熄。他的上身埋在水里,下身扭曲、颤动了一会儿,便永远静止不动了。
一个旷古美魂,于静默鸿蒙中荡然消散。姬家这一门的正宗根苗,至此连根断绝。武七嬷一生为娘家枝繁叶茂之战,宣告满盘皆输。她延续娘家香火之战是何等不易,而娘家香火之断又是何等轻易?但是她没有白辛劳。难道她的那个娘家,不正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花果

——无花果吗?有青山为证,——云梦山林涛依旧。
大火还在肆虐。月夜的天空,闪着死沉沉的辉光。有鸟高高飞在浓烟之上,望着毁了的巢,徘徊不去,悲鸣不已。
护林员分白、夜两班巡林,每个护林员都有固定的地盘。松树林最易着火,这一带便归姬发和姬杨管。当姬发停车于坪地,进入松树凹时,姬杨也正在松树凹巡游。如果他多巡游些时间,即便遇不上姬发和能不够,一等火起,也会及时赶到的,那样,姬发或者就有可能被救。偏他突然想起屋里的炉子没有添煤,便回去了。刚给炉子添上煤,倒了杯水还没有喝,就听见朝天峰的钟声响了起来。他扛起灭火器冲出门,只见松树凹方向火光闪闪,忙大喊:“救火,救火!起火了。”飞速奔去。
正在各处林里巡游的夜班护林员,也掉头向着火处奔去。白班的护林员已睡熟,一被钟声惊醒,便胡乱穿上衣服,纽子也顾不得扣,揉着惺忪的眼睛,扛着灭火器或铁锨,先后奔到了盘龙凹。
没有带盛水家具,用的又是风力灭火器,那一潭水根本就无用。姬杨端着灭火器,扫到潭边,曾看到一棵树,茎浸在水里,两个分开的枝杈靠在水边地上,觉有些怪,但因忙着灭火,并没细看。
大火被扑灭时,旭日已喷薄而出。被火烤过的山坡,依然向空里散发着热气。半个松树凹,都成了灰黑色。被火烧掉枝叶的松树,就像一个个冲天而起的黑炮筒子。这里那里,还冒着缕缕灰烟。灰烟升高时,慢慢放大成白棉絮状,最后散开笼罩在松树凹上空,被太阳一照,变成了橙黄色。
灰黑色四周,落满灰烬的绿松下,是驼毛色的枯草、断枝、败叶。一点火星,就会又燃个轰轰烈烈的。
鹞鹰斜着身子,在这姬家男子流尽最后一滴血的森林上空,悠然地滑翔着。
潭中的浮冰,已消融地只剩两块炕席那么大。那只野兔,也被四围的大火烤晕了,摊开四肢,睡在浮冰上。姬杨和十几个护林员,汗脸上满是柴灰,衣服上满是火烧的破洞,有的头发眼眉都被烧焦了,正在清除余火。突然,一个护林员在潭边惊呼:“有人,烧死人了!
姬杨一惊,抬头扫了一眼坡上的护林员,一个不少。他预感到可能是姬发,坚毅的嘴唇哆嗦着,却用伤风的、低沉的声音自言自语:“不是发子。打了多少回火了,他有经验,昨晚又没起风,他不会被烧死的,不会的。”
护林员都围了过来。姬杨两条疲倦沉重如灌了铅的腿,却如装了弹簧,只几跃,就跃了过来。只见露在潭外地上的身躯下半截,黑如焦炭,皱缩干裂,臀部比大人的拳头大不了多少,大腿更只有大人的胳臂粗,触目惊心。姬杨道:“多半是个讨饭的,冻得不行,生火取暖,也把林子给引着了。”
两个护林员跪在潭边,扶上半身出水时,姬杨赶紧扭过头看别处,只等他们说是别人。潭边有半刻,是难以忍受的死一般的寂静。终于,一个护林员哭道:“是发子。怎么会是他呢?
又是半刻鸦雀无声。众人全转过脸来看着姬杨。姬杨用舌头舔被火烤焦了的、浸血的嘴唇,很不情愿地、困难地扭过头一看,正是姬发。显然,他曾很老练地躲避过火,头发竞一丝也没有烧焦,胸脯以上光光的没一点火伤。脸上的血已被水泡尽,依然跟生时一样漂亮动人。紧闭的眼缝里,长长的睫毛上,挂着晶莹的水珠,像刚刚哭过。因为失血过多,上身的皮肤,雪白雪白的。上身之美,更使烧焦的下身刺目异常。姬杨目光呆直。
地面平静无风,高空却排云阵阵,是寒流在蠢动。
谁能预卜明天呢?想不到昨天还有说有笑、热热乎乎的密友,今天却成这样了。姬杨丧魂失魄,不只心碎了,五脏全都碎了。他慢慢跪地,突然搂住姬发,脸贴着脸,沙哑着嗓门大叫:“发子,发子,我这几年守着你不走,就为你遇个急难,有我在身边,可我还是没法子救你呀!你救了我,我怎么就救不了你哇?大姑把你托付给了我,这可叫我怎么见大姑呀么?发子,亲人,亲人哪——!
带血的泪水,洒在了朋友身上,洒在了这被火蹂躏得不成样子的林地上。他多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,多希望自己是在做一场噩梦,梦醒后发现什么也没有发生啊!哭着,他又把朋友的头从自己头边取下来,掬在手里看着,似乎不相信朋友已死,想看看真死了没有,然而确实是死了,于是他又搂头大哭起来。世界在他眼里,尽为黑惨惨的了。
有护林员在路边坪地,又发现了“仪征”小车。
几个护林员拉住姬杨道:“莫哭了。谁不知道你跟发子情重?只是你想想,你是哭死哭活的人吗?七嬷老人家知道了咋办?你得想办法保她呀!发子的后事,还得你料理。万事全靠你哩!”姬杨才强忍住哭,细看姬发,头颅有明显的两处伤痕,分明是被人所害,悲愤地道:“发子,你不会白死的!”便起身到“仪征”车边,撬开车门,见移动电话还在,即向镇派出所和县公安局报了案。本想打电话告知秀珍,想了想又没打,而向远在省城的姬槐打了电话,道:“你快回来!我心乱得很,都不知道咋面对大姑了。”姬槐咽声道:“我就回来,赶晚就到。先千万别让她老人家知道了。”
刚刚关了机,校长就打来电话,问山上有事没有,让姬发回个电话,说七嬷和他一夜心怪乱的。姬杨尽力用平静的声音说:“别操心了,平安无事。发子到林里转去了,一时找不见,怎么给你回电话?”关了机,即派一个护林员下山,让悄悄告知副校长和芳珍情况,请设法暂不让校长夫妇知道。
回来坐于姬发头边,他两手抱头埋于膝间,说不出的忧愤伤感。
人生一路,不断有得到和丢掉。得到的,并非都是自己愿得到的。丢掉的,也并非都是自己愿丢掉的。姬发得到这云梦山林场,并非十分情愿,却为此捅了马蜂窝,被蜇个鼻青脸肿不说,还丢掉了许多,直至丢掉了性命。他姬杨何尝也不如是呢?丢掉上大学的机会是为了弟妹不说,丢掉进城当临时工的机会是为了保朋友。朋友没有保住,他对云梦山林场一点心也没有了。可是他是护林员,一个跟别的护林员不一样的,特殊的护林员,——死者对他极为信任。他不情愿再做护林员了,可这云梦山林场是死者的事业,死者已无能为力了,云梦山林场被毁的危险还在,他不挺身而出还有谁,还等谁?死者留下的两位年老亲人,也全靠他了。他不知有多脆弱,真想什么也不管,什么也不干了,可是他必须坚强,必须把该做的事尽力做好。命运,让他必须做一个铮铮有声的硬汉子!
于是,他又站了起来,领着护林员将余火灭除净尽,然后派护林员各回自己的地盘,以防再有火起,只留一个护林员与他守着姬发。
镇派出所的胡所长领人先到,然后又来了几位县公安局的法医、刑侦干警。验尸结果,姬发确是被击重伤然后烧死的。只是现场已被大火与灭火者破坏了,侦破一时无从下手。
姬杨征得公安局来人同意,把尸体运回了盘龙凹,仔细给洗了皮肤尚完好的胸脯以上的躯体,抱放在他平日睡的炕上,用床单蒙住。尸体依然散发着淡淡的松针燃烧后的芳香。独自面对冰冷如石、呼唤不应的好友,姬杨又眼泪流个不止。他多么希望有人来分承他的悲恸呀!
这一天倒人来人往,但无一是能分承他的悲恸的人。他也不给人倒水递烟,只顾自己一根接一根地抽烟,抽得胃直发恶心。整整一天,他没喝一口水,咽一口饭。
秀珍这些日子,有事都是让副所长老车给姬发打电话。昨夜她终于忍不住了,忐忑不安地亲自打了个电话。听着姬发的声音,如听人间最美的音乐。话就那么几句,可是她觉话里的深情却无尽。放下电话后,她反复回味着姬发的话,话的声调,想从中捕捉到他无情的意思,可是一丝一毫也没有捕捉到。希望的熊熊大火,又在她心头燃烧起来了。上次在山上被拒绝,是她没有选择好吐露心声的时候。人家妻子刚刚去世,怎么会考虑这种事呢?不过他不是和尚,终究是要考虑的。他所接触的女子,她都知道,自认为无一个在他心中的位置如她重要,于是认定两人会终成秦晋的,只不过需要时间而已。
就在姬发面对死亡,想到那晚秀珍终于向自己发出了爱的呼唤,自己却没有回应,以致永无回应之时而后悔万分的时候,秀珍进入了甜柔的梦乡。又梦见自己和姬发举行了婚礼,依然是在盘龙凹。两人穿着现代青年的礼服:姬发一身黑色西服,系棕红领带,英俊而庄重;她则拖地白婚纱,美丽而飘逸。参加婚礼的,只有自己的家人和校长一家,另外便是姬发的好友姬槐。姬槐的司仪。在喝交杯酒时,姬槐如唱般地道:“发子二十八,秀珍二十七,是最佳的婚配年龄。两人又都经历了一些人间风雨,都有了些头脑,相信选择不会错。苦涩的过去,不会回来了。甜蜜将陪伴两人到白头!
可怜的武七嬷,激动不已,搂住姬发哭,又搂住秀珍哭,一遍遍说:“都是我的宝贝儿,都把我心疼死了!
姬发一直说,他最爱江南的山清水秀,可惜有时间没钱,有钱没时间,总不能去游一游。醉人的洞房花烛夜后,两人便去南方度蜜月,杭州、苏州、桂林、西双版纳……难以言说的浪漫。回来后,秀珍即脱掉警服,辞掉工作,解甲归山,干起自己的专业来了。姬发得她,如鱼得水,事业蒸蒸日上,各种林产的收入,彻底解决了一直挥之不去的经济危机。而她得到姬发,也使长期的感情焦渴得到极大的满足,人活得似神仙。在仙境般的云梦山上,一对神仙般的男女,夫唱妇和,劳作歇息,互相关切,形影不离,别提有多美满和谐……
梦做得很长。醒来后她不敢睁眼,不敢回味,还想续上前梦。果真很快又进入梦乡,虽然没有再梦见姬发,但一夜好睡,早起精神焕发,见了同事们眉开眼笑的。副所长老车向林警小刘笑道:“瞧所长,一副喜事临头的样子。午饭咱们在天元饭店吃,让所长掏腰包。”小刘故意道:“所长知识分子一个,情调高,高干难入所长眼,男朋友准是大知识分子。”老车道:“所长的男朋友别人不知,咱们还不知?高干是个屁,大知识分子也不见得是调情高手,跟所长调情的,是那个山药蛋蛋。难怪所长要屈尊下嫁,他也着实可爱。”
秀珍把报纸揉成蛋,掷着他俩,心里却很高兴,因为同事们都喜爱姬发,很愿他和自己终成眷属。正闹着,电话响了,秀珍一接,是公安局打来的,说云梦山姬场长被人所害,还纵火焚尸,希望她领林警火速上山,以防再出新的事故。
秀珍如惊雷轰顶,头歪在办公桌上晕了过去,嘴角还挂着没有消逝的笑意。小刘忙过来摇着她,哭唤“大姐”。老车拿起电话,问清原因,只会跺脚叹气。林警们将秀珍送进县医院安排好,留一女同志守护,余者都跟老车上了云梦山。
秀珍醒后躺在病床上,眼睛空洞洞地望着房顶棚,默默无语。她和姬发,互相在生活里出现了这么多年,互只有好感而无一丝恶感,一个学的林业,一个买有林场,若为夫妻真是天造地就,却时运不济,擦肩而过了。擦肩而过也罢,只要他有一句爱她的话也行。可半句也没有,说明他到死也不爱她。她对他,真如镜中花水中月,空劳牵挂,枉自痴情多年。为什么死的不是她呢?如果是她为他及那片绿色而死,说不定还能感动得他对她有一个“爱”字,纵活不得成夫妻,死也略可慰心。然而死的是他,憾成千古,永无更改了!
秀珍流不出泪,不能哭泣,委顿无神,是心痛破苦烂了。
姬发的死讯,震动了固塬。满镇盛传,姬发是被春燕的前夫二小害死的。“君子报仇,十年不晚”么!传言极具体、生动,绘声绘色,引得镇派出所都把二小传去审问了一番。二小那夜在家里睡大觉,一夜没出门,可是父母作证也无益,谁知道他有没有趁夜黑人静溜出门呢?疯子傻子才光明正大地去杀人放火,他又不疯不傻。二小吓得不行,又不善言,怎么也说不清。有人便怂恿他说:“哪里没有几个冤死鬼?说不清就逃,避避风声再说。等吃了枪子,说清也没用了。”二小真就给逃走了。这一逃不要紧,他更成了主要嫌疑对象,父母被派出所传问得害腿肚子疼。
与此同时,山里的老爷子、娘儿们,还生出了许多迷信说法,其一竟说罪魁祸首是武七嬷。“公鸡叫催明,母鸡叫催命”,一个出了门的女子一直当着娘家的家,娘家人怎能不死绝呢?
那个被派告知学校的护林员,满身灰黑来到镇上,想校长夫妇认识林场的所有护林员,万一进了校门让老两口撞见露出破绽就不好了,便托一个熟人告诉了副校长和芳珍。副校长即让芳珍不必上课,看着七嬷,又一 一通知了教师,并让教师通知了学生,不许在校长夫妇面前乱说。
弃智绝圣,才能内心平静。校长不弃智,所以想内心平静也难。这日他从人们对他的神情,早感觉到出了什么大事,只是装无感觉而已。到天快黑的时候,他装不下去了。他不用智,用智比谁都高明,略施小计,就从一个平常爱向他打小报告的教师口中骗得了真情。他的生命观是:“生命本无常,死与活关键是要有所值。有价值的死是活的延续,而无价值的活等同于死。”不过这生命观只适于他本人,不适于别人。心爱的发子,即便活无价值,庸庸碌碌,他也愿他永活着。而今年轻正活人且有为的发子死了,老迈无用且快死的他却还活着,上天岂不是跟他开了一个残酷不过的玩笑?老夫子的心,痛如有齿的刀在剜;皱脸蒙着一层病态的灰青油光,两腿如抽了筋般稀软;摇摇晃晃回到家里,就一头倒在床上,瘦身子在被下缩作一团,不住哆嗦。好在头上冒有虚汗,他便哄七嬷说是感冒了。芳珍为照顾老两口方便,已把宿舍调到他们隔壁,便请来医生。医生明知校长无病,却也说是感冒,给打针吃药,虚应一番,无非是怕七嬷生疑。校长则怕七嬷一出去被多嘴者告知,只让她守在自己身边。芳珍也坐在门口装看书,凡来见校长者,一概挡驾。
七嬷额头上那纵横交错的皱纹,密密麻麻聚成了一堆,不时一声沉重的叹息。与校长一样,这饱经风霜的女人白天从人们看她时躲躲闪闪的眼光,已猜到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。昨晚她做了个梦,梦见姬发满身是血,趴在地上,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喊:“大姐,救我,快来救我呀!”她惊醒过来,告诉了校长。校长道:“睡你的觉吧!不过是梦,不要信梦。”但连校长也到天亮再没有睡着,一起来就给山上打了个电话。姬发没有接,过后也没有再来电话,她便有了不祥之感。因为往日姬发即便有什么原因当时没接电话,过后必很快给她来一个电话,让她真切听到他的声音,以免她悬心。怕猜想被证实,她没敢再让校长往山上打电话。然而傍晚校长回来后的反常情形,却分明证实了她的猜想。医生说校长感冒时言不由衷的样子,校长毫无道理地不让她出门,芳珍大冷的天守在她家门口,无不让她确信,不幸已临头了。只会是死,如果是姬发遭人欺负或受了伤,大家犯不着这样瞒她。一朵生命之花,开到最灿烂的时候,却凋落了。对母亲来说,还能有比孩子死亡更可怕的事情吗?倘若事情还处在怀疑阶段,武七嬷会不顾一切去打听,甚至会连夜上山去看个究竟的。既已确信无疑,她反怕听到或亲眼看到事情的真相,只是等水落石出。于是拉灭灯,和衣躺在床上。自然睡不着,思绪也只集中在姬发身上。
小时的姬发,给好吃的东西,他必要亲人们都吃一口,才肯自己吃。五六岁上,就打猪草、放羊、洗自己的衣服。十岁以后,衣服破了总是自己补,且针脚细匀好看。无论出门在家,他都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的。七嬷忙不过来,他就烧饭、炒菜。饭菜样样拿得出手,虽不是多好吃,但也不难吃。长成人后,生得高大粗壮的,体贴人的心却越细致了。七嬷有个头疼脑热,他请医煎药,嘘寒问暖,别提有多忙乎热乎。这样的孩子,怎不让她心疼如命呢?她也疼过许多孩子,可那些孩子各有爹娘,不属于她,姬发却是属于她的。二十余年来,没有一天,她不把“发子”两个字,挂在嘴边边上。爱全给了孩子,孩子也成了她的精神支柱,这世上不能没有发子。她在心里悲吼:“老天,我武七嬷一辈子为人坦坦荡荡,从没生过亏人害人的念头,你咋给我这么多灾灾难难么?难道真是好人难多么?要那样,谁还敢做好人呢?都说老天最公正,天,你叫我的发子平平安安吧!
这一夜,是武七嬷一生中最难熬的一夜。
芳珍见屋里灯灭了,略有些放心,便给武大姑娘打了个电话,要她明日一大早就赶回来,好帮自己守护两位老人。
刘东海这夜因事十二点左右才回家。老远看见有一对男女等在大门口,只当是乡里的亲戚来城办事,夜里找他投宿,忙疾步上前,才看清是七嬷的女儿和女婿。那大姑娘山里女人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,拍着他的皮鞋哭道:“亲人,东海哥,你是咱们县的大官,看在我娘当初没薄待你的情面上,你千万要替她的孩子做主呀!
东海忙弯腰拉住她说:“跟自己的哥说话还跪什么?快起来!有话好好说。谁把妹妹怎么了?多半是下岗分流了?”大姑娘好容易忍住哭,任东海怎么拉也跪地不起,一顿一顿地说:“下岗分流我也能活。不到至急,我就不为难你。我舅舅活不成了,叫人害死咧。当年太外爷的死,说不明白,也没人说。舅舅头上两个窟窿,下半身黑焦,明摆着是被害的,这一回,死活也得把恶人查出来,叫恶有恶报。除过秀珍,就是你,我再认不得当官的了。秀珍我刚去找过,她都急病住院了。亲哥,我就剩下来求你给公安局的人说去,让一定查个明白。爹娘老了,舅舅的冤,我不给喊谁给喊?你要不答应,我就跪在这里不起来。公安局的人要查着查着又不查了,我就天天跪到公安局门前哭去。我哭死,爹娘气死了,舅舅就再没亲人给喊冤了,公安局的人也就能袖着手只管转悠了。青天在上,只要我不死,就要给舅舅喊出一个明白来!我是胆小怕事,可我也是吃娘奶长大的,跟我吃一个娘奶的人都死了,我还怕什么?
武七嬷的那个孩子使东海震动,这个孩子则使他感动,落泪道:“妹妹起来!放心,我纵没吃过武七嬷的奶,也是她照管过的孩子。为着同受过武七嬷的照管,我不会不管发子的。”
大姑娘这才起来。东海搀着她,送夫妻俩回家。大姑娘伤心地也不管是在大街上,只管歪着头,拖着长声,叫着亲人的小名哭。回到家,人怎么也劝不止,直哭了一夜。凡知道姬发死讯的亲友,这一夜,都无法入睡。
东海安慰了大姑娘一会儿,便来到县医院秀珍的病房。秀珍眼光无神地看了看他,一句话不说,又望着屋顶棚发呆。东海不知有多爱怜,在床边坐下说:“对姬发,因为你,在刚刚知道他的死讯之前,我一直有些恨他。他过去平凡无奇,我也没瞧起过他。云梦山托起了他的形象,我现在得仰视他了。大自然也是我们的娘,他是这个娘的好儿子,真孝子。我因此敬仰姬发,爱姬发。他的死不弄明白,我绝不善罢甘休。有我呢,你不必管,只好好养病。明天一早我就回固塬,先见见你哥,了解了解情况,然后再去见七嬷。她把孩子失去了,最需要孩子。我要让她知道,她的孩子是害不完的,至少还有我。”他哭了,道,“我真的怕她老人家受不了这个打击。为这个,我心慌得不行,秀珍!
秀珍泪流满面,伸出手来,紧紧握住他的手说:“我没有病,身体好着哩,只是心里难受。我也最怕大姑倒下了,明天跟你一同回去,多少也是大姑个安慰。东海,我对不住你。既同视武七嬷如母亲,我就跟你也有手足之情了。可男女之情,并不单是志趣相同,还有其他难以说清的原因。姬发一开始并不跟我志趣相同,可我一开始就钟情于他。过去是,今天是,将来还是。他人死了,我对他的爱不会死。”东海道:“我理解你,尊重你。不过我对你也如你对姬发的感情一样,始终如一。”
那山里飞出去的雄鹰姬槐,星夜赶上了云梦山。他身体干瘦,似无缚鸡之力,然而,近视眼镜下不大的双眼所射出的光芒,却力量逼人。自从那年姬杨去省城向他求助,他就以口诛笔伐,也成了森林卫士。
想着当初自己背着一床破被上中学时,那个亲切可爱、英俊潇洒的大少年姬发来宿舍认同村,硬让自己跟他住一屋,多少关爱,姬槐痛心疾首,流泪一路。到了盘龙凹,还没进门,先已泣不成声。
姬杨头发半焦,脸灰黑,只坐在窑里沙发上抽烟,对出进的人很漠然。一见姬槐进来,才扔了烟扑过去,紧紧搂住,把头伏在姬槐女人样的削肩上,哑着声音哭道:“你可来了!跟发子最有感情的几个人,我都不敢告诉,就等着你。咱们的发子完了!咱们再也没有那么好的朋友了!”姬槐用那捉笔的瘦手,抚着他的阔脊背,一时说不出话来,只会哭。半晌,他才转身向炕。好友姬发,要在往日,准会高兴得一蹦三尺高,大喊大叫着,把自己举在空里打转转,可是今日像有什么莫大的委屈,严蒙床单,静静躺在炕上,一声也不吭。姬槐扑了过去,伏在散发着凉气的尸体上,不成人声哭道:“发子,发子,我看你来了哇!你有什么委屈,快跟我说呀,我会为你奔走呐喊的。”姬发只被他摇得机械地晃动着,了无应声。他脸色煞白,又和姬杨搂着哭在了一起。
好一会儿,姬槐想着姬杨也怪可怜的,才忍住哭,让姬杨洗了脸,逼着他喝了点水,咽了点干馍。于是两人商议了半宿如何告知七嬷并如何料理丧事等,然后就像过去那样,亲密地躺在姬发两边。可惜平常多话的好友,再也不开口了。
劲风里,树枝啪啦啪啦响个不住。夜冷如冰。时不时,一声猫头鹰的长号,更让人觉寒意彻骨透心。
清早,风停了。东山头,霞光像团团烈焰。忽然,太阳在霞光里半露出了红艳可爱的笑脸。天空高远、蔚蓝。蓝天上雪白的云朵,像天鹅一样飞着。天幕下,是如墨笔画出的光秃秃的黑树枝。树木的清香,随处可闻。麻雀在树枝间或欢舞,或嘁嘁喳喳地说着闲话。即便是冬日,一遇好天气,云梦山也美丽如画。
东海开着辆从朋友处借来的私车,飞驰在云梦山的土路上。峰峦像波浪似的向车后翻滚着。迷雾遮住了前程,然而不久车又冲出了迷雾。车上坐着大姑娘和秀珍。秀珍牙齿咬得紧紧的,心揪成了一团。
车在盘龙凹的土场上停了下来。车声打坡了盘龙凹的沉寂。姬槐出窑一看,忙回头说:“秀珍他们来了。”姬杨这才拖着沉重颤抖的双腿,迎了出来。
大姑娘迫不及待下车,几乎是小跑着向窑而来,姬槐忙跟在后面。进了窑里,望着床单下一动不动的身躯,她却扎煞着手不敢近前,慢慢跪地,悲摧而哭:“亲人哪,你咋把我们丢下了么?亲人哪,我怀里抱大的亲人,我打过疼过的亲人,吃吃喝喝病病灾灾叫我牵肠挂肚不尽的亲人哪——!
秀珍两腿像不是她的,一点也不听使唤。东海搀她下了车,便让给姬杨搀着,自己则避到了一边,内心复杂。秀珍整个身子都靠在哥哥的身上,好容易到窑里炕边,揭开床单,觉得姬发似并未死,那标致脱俗的脸庞上仍有神情,只是因她来了,恐又“纠缠”,故意闭目装睡。想着当年来她家玩的那个白净脸皮黑亮眼睛的时髦少年,她绝望地垂下头发乱蓬蓬的脑袋,恨恨而无力地捶着尸体,凄婉地哭道:“发子,你睁眼看看我哇!连一眼也不看我,一句有情的话也舍不得给我说,你对我咋这么没心肠啊?”哭着就软倒在了炕边,手脚微微抽搐着,昏了过去。
众人好容易把她救醒过来,安排护林员照看着,便要下山去见七嬷。秀珍无论如何也要去。众人拗不过,只得带上她。
固塬镇中的教师、学生,都为七嬷忧心忡忡,见他们来了,许多人便跟着来到校长家门口,气氛极为庄严、凝重。
芳珍早迎了出来,搀住面白如纸的姐姐,两人都眼泪汪汪。
武七嬷天不亮就起来了,但炉子灭了她也不生,只枯坐在卧室桌旁的圈椅里。这亲爱的母亲,一夜之间像老了几十岁,国字脸上皱纹更深更密,白发蓬乱,眼眶红肿,眼光呆滞,嘴唇死青。芳珍给生上炉子,做上早饭,老两口却无一动筷。这时听见外面脚步声乱乱的,七嬷知道事情水落石出的时候到了,困难地从圈椅挣出笨重的身子来,步子迂缓地出了门,扶门框而立,眼里暗含着泪,嘴唇抖了抖,轻声问:“怎么了,我的孩子们?”鸦雀无声。从云梦山方向吹来的一丝寒风,扬起了她一撮白发。她举起手来,掠了掠头发又问:“好孩子们,到底是怎么了?”问到一半,声音就在喉咙卡住了,只有嘴唇在动着。
仍是一片肃静,却分明有许多心在为七嬷狂跳着。片刻,秀珍扑入七嬷怀里,哇的一声哭了起来。七嬷摩挲着她,颤声问:“怎么了?快告诉姑姑!”姬杨、姬槐、东海等跪在了地上。跟来的青年教师、学生等也乌压压跪了一地。
七嬷微仰头,���神的眼睛,望着云梦山方向。确是姬发死了。为着那可恶的云梦山,姬家男子,一个又一个付出了生命的代价。自从姬发买了云梦山,她就知道必有这一结局,只是她希望迟些,迟些,最好在她死了之后。没想到老天无情,还是要让她活见娘家人之死,最后一个娘家人之死……唉,她多不想活到今天啊!
东海哭道:“从中学时,我就想,要有师母这么个娘多好。不光是我,大家都是这个心。娘,您老人家是我们大家的娘。您孩子满地,永有孩子!”秀珍溜下地,也跪着哭道:“娘,您心里不只有发子一个孩子,是吗?我们都在您心里,您是不会忍心丢下我们的……”
七嬷仰天而叹:“发子是死了!”似乎仍不确信,又虎视眈眈看着秀珍问:“发子是死了吗?”秀珍说不出口。姬杨、姬槐起身扶住七嬷,东海吞吞吐吐道:“前夜林子失火,发子被烧……死了。”
屋里响起校长极力压抑却压抑不住的凄哭:“唉吔,发子,我的孩子哪!”众人听着,如无数针在刺耳朵。七嬷身子斜着,像挨了打似的。眼睛一眨不眨,眼光像屠刀落下时的母羊。口痉挛着张开,却没有哭出声。从六七岁时,她就含辛茹苦,五六十年里,照看了姬家五代人。想不到的事,总是一个又一个地临头。泪水,模糊了她的双眼。不过,她却似并不太悲伤,而只是给人一种深深的疲倦感。一辈子挺得笔直的脊梁,到这阵也弯了下去。她已经殚精竭虑了,一副要恬然入睡的样子。
众人却为她喉头哽塞得慌。
半晌,她才用一种硬挤出来的、奇怪的声音说:“那个荒唐鬼,我就怕他有个闪失,二十来年没一刻歇过心,到底还是没留住他!起去吧,孩子们。我知道你们的心。娘家死了那么多人,我早惯了。如今死绝了,我也成了铁石心肠咧。别怕,我倒不了!我武七嬷,经得起地陷天塌!”
众人心欲碎。虽说这不是七嬷的心里话,但她的确是根深茎老的牛蒡花,不会轻易死掉的。失去了那个至爱的孩子,这世界上值得她留恋的东西还是太多。爱心博大者,怎么舍得轻易死掉呢?她撑起了娘家一代又一代人,就因为她是个极坚毅的女人。
东海脸上的肉突突跳着,是仍为七嬷提心吊胆的。众人又劝慰了一会,便扶老两口上车,向云梦山而去。
校长眼光流散,似乎没有了姬发,人世间什么都不堪入目了。但他是大老爷子,众人的心都在七嬷身上,忘了为他操心。
太阳高照,荒草枯黄。
到了盘龙凹,姬槐、姬杨搀七嬷下了车。她弯着腰,颤巍巍进窑,盘腿坐在炕沿上,伸手慢慢往下揭着床单。纹丝不动,没有任何表情的姬发,倒显得极安详、庄重、美好,就像童话中的王子。七嬷一手移着床单,一手抚着他油光发亮的头发,花眼缝里那长长的睫毛,高挺的鼻尖,饱满的嘴唇。当她那粗糙多虬的手,抚过姬发浑圆的肩头,两座山般的胸肌,下面的皮肤,便由洁白渐变为灰黑。她丢下床单,再也不敢看不敢摸了。
秀珍没有进窑。姬杨快控制不住自己了,急步出窑。校长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掉了下来,止也止不住。武大姑娘忍不住,头一个放声大哭起来。东海忙把她拉到外面,呵斥道:“怕老人伤心,你倒先勾他们伤心!
窑内窑外,一片死寂。
姬发是校长的亲儿子,是他生命的再世。他不喜欢自己的文弱,再世恰好强悍,是他的骄傲。可是再世先一世死了,他无所骄傲了。突然,老夫子把头隔着床单埋在姬发膝间,声音不高,却极哀绝,哭道:“我的孩子,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。没有了你,我就空了啊!
七嬷吃一惊,不认识似的看了校长一眼。校长的哭声,已由低沉变为凄厉刺耳了。七嬷一把鼻涕,一把眼泪往袄襟上抹着。蓦地,她两手一拍,嘴唇抖了半晌,终于说:“唉,心肝,前个你还活蹦乱跳,有说有笑的去看我,今个我来看你,你就不动没知,成死肉块子了。你不是地里的野草,自生自长大的。我夜来睡觉都不敢打转身,怕风凉了你。尿褥子上,我睡在湿处,把你挪到干处。你病了哭,我搂着你哭……养你成人,我有多难哇!刚成人,你就叫不应了,我咋受得了吗?天哪,我眼睁睁救不了我的心肝呀!天哪,你怎么连个孤儿也不饶过呀?我保了一辈子娘家,眼睁睁把他爹娘保殁了,后来又是他女儿、媳妇,如今又轮到了他。天哪,你怎么尽负苦心人呢?天哪,老天爷哪——!
起初如泣如诉,后来放声大哭。数十年来累积在武七嬷内心的悲伤,已不可收拾,一泻而出了。那哭声简直不像哭声,令人一听心惊胆战,再听几成石人。乌啼似泣,草木含悲,天地变色。
唉,亲个当当的人,
一回回,
你撑起了一条条男子汉。
是人世无情,还是老天无情?
命运总把你捉弄。
一回回,
男子汉倒下如山坍了一般!
尸体被运回了中山姬家。停丧七日。
丧事由姬杨、姬槐主持。二人最讨厌固塬葬俗中的繁文缛节。“小礼无所用”,磕头至破,泪作血流,于死者何益?不过是慰活人而已。但二人还是决定依俗为姬发隆重举行丧礼。既然固塬乡民看重一生一死,他们就准备“以毒攻毒”,用姬发的丧礼来震动人心,劝化人们都来爱护森林。外地正上大学和已大学毕业的固塬青年,在乡民心目中地位很高,影响也必然很大,二人便向他们一 一发了电报,希望他们能回来参加姬发的丧礼。
姬槐在省、地、县电视台的朋友,也被请来制作节目。
出殡之前,姬军、姬峰、姬小小等三十余位固塬男女精英及时赶回。院里帐篷下支着一张床,柏枝绕床。姬发一匹丈二白绸蒙身,平躺在床上。这些男女精英们进门,— 一向为美化故乡山水而献身的姬发深深三鞠躬,有的还跪地行了传统的大礼。姬军、姬峰、姬小小则号啕进门,伏地大哭,揭开蒙绸,看着姬发那熟悉可爱的面庞,又忍不住搂尸大哭。
武七嬷被安顿在姬杨家里,由姬杨娘守着。这些远方归来的人,又一 一过到那里,眼里闪着泪花,伏在屋子脚地上,向七嬷重重磕头。惹得那坐在炕头上的老母叫着“我的儿”,流了多少热乎乎的眼泪。
亲族人等,也纷纷前来吊丧。姜老爷子是为女儿跟姬发记气到死了,不肯来,三姑让儿子陪着来了。她坐在床前,既哭女婿,又哭女儿,一方粗布手帕,被眼泪浸了个透湿。
能不够拿着香纸,特从里山赶到中山来吊丧。他像那些干公家事的人一样,向灵床三鞠躬,神情悲戚,叹道:“唉,把个好小子殁咧!”之后,他又拖长腔问姬杨:“人手够不够?要不要我从里山派些小伙子来?”姬杨注意到他的两条短腿毫无缘故地在微颤,便闪烁其词道:“忙你的去吧!到该找你的时候,自会找你的。”能不够惴惴不安道:“我不知道。”姬杨目光如利刃,盯着他灰黄的脸问:“什么你不知道?”能不够一摊两只黑手,很难看地笑着说:“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呀!”心里却骂,“你这个姬发的裤腰带,呸,也活够了。”回去后,心怀鬼胎的他,更加惶惶不可终日。
夜晚,以武大姑娘为首,穿白戴孝守灵的男女青年有四十余人。屡屡昏厥的秀珍,一醒来就坐守床前。生怕一丢手姬发就会消失似的,她手还紧紧抓着姬发那冰硬的大手不丢。
第七日,平明,一阵拖得长长的、像鬼哭一般呼唤山里汉子操锨去埋人的唢呐声后,开道锣“锵”一声巨响,十六条汉子吭唷一声,抬起了中山姬族那乘雕着神话人物、送走了无数男女的龙头丧轿。于是在黛色的山水林木间,出现了一支苍色的送丧队伍。
最前面,姬峰、姬小小抬着一把竹靠椅,上面坐着校长。老夫子青筋嶙嶙的手,颤抖抖地擎着长长的引魂幡。引魂幡上之言与引魂之意截然相反,系校长悲愤之笔:天妒英杰,斯人此世不再逢,神魂何处可追蹑?死者长已矣!
两个清华大学生抬着校长,是深深的同情,更是极高的礼遇。老夫子惟愿替姬发一死而万般无奈,憔悴难以言说。
姬族一位白须白眉的长者,提着照死者魂灵上路的马灯。微风不时把长者的大白胡子,吹得飘拂到肩后。姬杨爹端着花供盘子,随着长者。然后是一对中年男女,各提一斗。男子在撒五谷米,撒得地上黄滚滚的。乌鸦都在空里望着黄米欢快地哇哇大叫,人心却紧缩。女子在撒纸钱,插纸幡。剪着菊花等图样的三角形纸幡,在风里轻轻飘摇。明色的麻纸钱不断飘落在枯草上,于是在一片片醒目的明色映衬下,枯色愈显枯灰,像死尸腐败的颜色。
中年男女之后,是所有亲友共送的那只大花圈。花圈的纸带迎风飞舞,白胖的县委组织部刘东海部长举着。他腆着大肚子,两条胖腿像在薄冰上走一般迈动缓慢,小心翼翼,着了凉似的不住吸溜鼻涕。然后是吹鼓手。三三一列,共十八口。唢呐、鼓、铙、钹都有,以唢呐最多。唢呐短者不过几寸,长者则五尺有余。那个孤苦的老吹鼓手武剩娃,正卧病在炕,也抱病而来。他穿着毛已脱落的几乎剩一张硬皮板的老羊皮袄,由两个徒弟架着,步态蹒跚,行在吹鼓手最前列。其后即是丧轿。
穿白戴孝,以麻绳拉丧轿的男女“孝子”,计六十余人,多是固塬精英,且同辈长辈者居多。男左女右。男以姬杨为首。他眼圈黑肿,蓬首垢面,头顶瓦盆。七天来,他几乎没睡什么觉,睡也睡不着,累得直摔跤,此刻感觉麻木,就像用别人的腿在走路。女以武大姑娘为首。芳珍与春燕,前撑后拥着秀珍。秀珍身体己极度虚弱,举步维艰。男女哭声哀切。哭声最哀切者,自然是对死者一片痴情的秀珍。春燕哭声也极哀切。她和姬发的露水之情,虽然短暂,却铭刻于她心。此刻回忆起来,依然有一丝激动和甜蜜,不过更多的是刺心之痛。对抗鄙视的骄矜,潇洒老练的逢场作戏,全被最爱的人之死,击个烟消云散了,所余就剩真情。真情一任那个真正的春燕,不加掩饰地展露于人世。
武七嬷为姬发“顶灵”。固塬丧俗中,为死者“顶灵”的女子,必是下辈。且不说武七嬷照管过姬发的父亲又养育了姬发,对姬发有半个祖母的资格,单说姐姐为弟弟“顶灵”,在固塬这也是头一次。没有棺材,丧轿上满铺柏枝和各色纸花。老态龙钟的武七嬷,一身厚重古朴、简单肃穆的传统式家常黑棉衣,最后一次抱她的这个孩子在怀中,盘腿而坐。姬发的长躯上,盖着那匹洁白、轻逸的细绸。武七嬷没有哭,四方大脸上也没有眼泪。其高贵、庄严、神圣,任何一位皇后都不可比。
养育出的孩子如此美好,母亲怎能不美好呢?
付出使人神圣。
没有武七嬷,姬发在襁褓中就有可能不存,何有一条汉子的血肉灵魂?何谈爱情与事业?她不光对姬发付出甚多,姬老人数十年在护林前线拼杀无后顾之忧,就因为有她这个大后方。老人的吃喝穿戴病痛,无不亏得她操心。一切都是个变数,姬老人曾多次险进鬼门关,二十年前就曾病得奄奄一息过,要不是她及时送往医院,到处奔走买好药,精心照顾,把老人救了过来,云梦山的森林还能存在至今吗?
她不单为血亲付出甚多,婆家人也一样。公婆都患的是癌症,各自有半年多的时间,因巨大的病痛而心态失常,一时绝望地怨天地恨亲人,一时又希望亲人很快给治好病,提出种种不切实际的要求,因亲人无法满足而光火。她最是个火炭脾气,可面对脾气古怪、暴躁的病人,却是那么的宽容、耐心和富有爱心。“床上病人,床下罪人”,她忍受着巨大的精神痛苦,吃不好,睡不好,请医煎药,喂饭喂水,端屎端尿,把公婆侍候到了最后。一个嫂子患了肺结核,连她的丈夫都怕被染上,让她独卧在一屋里,是武七嬷伴她住在一起,照顾她的吃喝拉撒到最后。光棍伯子和未成年的侄子,也是武七嬷操心其衣食。到了固塬镇中,身为校长夫人了,她还常架起织机来,为那父子俩织布缝衣,直到她奔奔波波,给侄子娶上了媳妇为止。
她不是富婆,一身衣服穿十几年,省吃俭用的,却资助了一个又一个穷学生。假使没有她资助,东海今天可能是山里盗伐木材的粗莽汉子之一,而姬杨的弟妹,男孩可能还在跟着牛屁股转,女孩则可能还在围着锅台转。她改变了这些人的命运,却从没想过要什么回报,甚至从不以为是自己改变了他们的命运,而觉是他们“有出息、争气”。难道说,她还算不上一位神圣的女人吗?
无尽艰辛,重重厄运,也把她的心磨出了厚厚一层茧来,磨得结结实实的了。她已成了一个异常坚强的女人,跟老榆树一样,可弯难折,任多大的打击,都能挺得起来。
人生有太多的无奈,她力保姬家而姬家门里还是无人了,但她这个出了门的姬家女子还在。年轻人死了,她这个年纪老迈的还没有死。她的灵魂,已被最后一位姬家门里的死者所震颤。既活着,她就要继死者去保护那片福荫众人的绿色。可能她竭尽全力,也像力保娘家人一样,落个徒劳无功,但她还是要去保。结果怎样她很无奈,她所能做到的,就是把力尽到最后一口气,死而瞑目。
丧轿是坚硬的柏木所制。粗重的椽子压在剽悍的山里汉子肩上,汉子的脚步沉重如正步走的军队。纸花在轿边颤悠悠的,却始终未掉下一朵来。就这,旁边的老爷子还在一个劲地喊:“平些!孩子们,叫咱们的发子平平安安上路吧!
活尚不得平安,死还谈什么平安?姬发的魂魄荡然不存,存着的只是活人的心。他的不平路已到终点,连这发丧也不过是活人在继续走自己的人生历程,向世人表明自己的心而已。人生历程和内心各不相同的这些人,此刻却怀着同一个心走在了同一条路上,——要重视生态保护和保护生态的人。
丧轿之后,紧跟着白压压的来亲。姜、武两亲家的人最多。姬发活时见面连话也没有说过一句的娘舅张家,也来了十几号子人。论起来,他们与姬发的血缘关系最近,一个个鬼哭狼嚎的,只怕人不知道他们在这种场合的存在。送丧队伍里,也只有这十几号子人,与众人同路不同心。亲戚之后,是操锨的姬族汉子。队伍足有一里来长。电视台的记者,跑前奔后,在摄像。真正对死者有情的人,视摄像机如有若无,而张家的人总在抢镜头。
行不远,火光明灭,鞭炮震耳欲聋,火药味呛人,是人在路祭。
远山像一大团一大团凝固的墨。天是透明的,但也像凝固了。一行琼鸟飞天,两行白杨夹路。霜晨薄冻的土路上,缟素如雪,烟气如云。
正行间,一排小车扬起阵阵冰花,迎面驰来,在路边停下。从车里跳下县委书记、县长、林业局长、公安局长、镇党委书记、陈镇长等领导,或替下山里汉子抬丧轿,或加入“孝子”行列。陈镇长下车时,校长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。发子的死,难道就与衙门作风无关吗?是谁怂恿得那些毁林者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呢?官僚主义者,也是刽子手、杀人犯。
记者将镜头对准县委王书记时,陈镇长忙站在王书记旁边,正要露出亲切的微笑,却想起不合时宜,赶紧收了回去。
几位领导抬轿不稳,轿微微颠晃着。白绸从姬发头上滑落,露出了他的上半身。脸庞标致。乌黑的头发梳作偏分,乌黑的眉毛整齐如画。鼻下唇上,有一层软绒绒的胡子。滚圆的肩头。胸脯的肌肉包,呈坡状缓缓升起。皮肤依然像缎子一样光洁、滑润,但是下面的肌肉再也不会有力地鼓动了。人如安详甜美睡在老母怀里的大婴儿。路人看见,无不怜惜,唏嘘不已。
那个二女子,也站在路边看热闹。他虽是男子,身材却像女子一样纤细,心理也是女子的心理,对周身处处都迸发着充沛的阳刚气的姬发,一直竟也极爱慕,所以凡姬发所爱的女子他都嫉妒,都不由自主要去搅和。这阵,望着一动不动的“偶像”,他也落泪了,真想扑上前去,摸一摸姬发那漂亮的肩头,或是搂尸大哭。过了今日,就没机会了。可是机会永不属于他这个“另类人”。搂尸大哭,是死者生前亲近者的资格,而他,姬发生前连正眼瞧都不肯瞧。
前面一堆熊熊大火。姬杨老娘等几位白发老母拦路哭道:“过了火,孩子就看不见人世了。停一停再走,叫孩子再看一看乡里乡亲吧!”于是队伍稍停。唢呐呜咽,悲涛汹涌。武七嬷的眼泪,终于顺着黝黑的腮上那皱纹沟滚落下来,低下头,轻轻拿她温热的脸,摩挲着姬发冰冷的脸颊。此情悠悠!
姬杨摔碎瓦盆,队伍便过了火堆。乐器停奏,艺人们开始“号天”。这种仪式,一般只给死得极惨极冤者举行。即一人吼苦调,众人伴吼,责天地斥鬼神问人世,何以对死者如此不公。主吼者自然是老车夫。孤苦、多病、衰老,使他干瘪瘦小得一阵风就会吹走似的。一路行来,他早已有气无力,头晕目眩了,然而一声“天哪”之吼,却惊天动地。众人的哭声都被震了回去,只剩他的吼声在深谷回荡,在山丘扩展。他本来就对姬发饱含深情,加之病中声音有一种嘶哑碎裂感,听来愈感人肺腑,动人心弦。悲怆、愤懑的吼声,已高到不能再高了,众艺人却又一齐把吼声推向更高,更高。借着众艺人吼时换了一口气的老车夫,就在众艺人推高的音阶上,又一声高吼,直冲霄汉。杨树梢都被震得哗哗作响,积尘纷落人身,人心都被震碎了。
“号天”一共十二支曲子,都得挣死命吼。据说,以前真有为吼“号天”而挣死命的艺人。姬发是老车夫从狼口里夺得的性命,一直疼如命,反正他已老了,不惜一死,索性豁出来而吼,不得感动老天爷,或者还能感动眼前这些“老爷”,给恶者一个报应,还姬发一个公道。
多日卧炕,老车夫的全身关节已僵硬,两腿一屈一伸,都无比疼痛、艰难,起初是靠着两个徒弟的支撑踉跄而行。然而一吼起来,他便因极度沉情而忘记身体,不知疼痛,健步向前。不过毕竟是衰弱重病将死的人,到第三支曲时,他又无力迈步了,被两个徒弟架着,双腿拖拉而行,但是那发颤的吼声,却更高亢悲怆,惊心动魄。众人虽忘了哭,却热泪滚滚流个不止。老车夫摘下破旧的三耳狐皮帽扔于地,脱下光板老羊皮袄抛于路,湿漉漉的衬衫冒着热气,光秃秃的脑袋汗珠闪闪,直挺的脖子上青筋虬起,圆睁的双眼充血,还在大扯着嗓门吼。到第八支曲时,他双腿蜷曲,双手搂着肚子,没吼一半,突然口吐鲜血倒地,却大喘着气,身子猛烈抖动着,微抬起头,张着口,似还要吼,可惜已吼不出声来了。感天地泣鬼神的吼声又起,是个稚嫩的声音。老车夫一个刚成人的徒弟,又继吼起了那“号天”组曲。
队伍恬静无喧哗,只是脚步声杂沓。深为感动的县委王书记,让用自己的车,把车夫送往了县医院。
仪态非凡的胖老太婆武七嬷,眼泪像雹子一样打在她的死孩子身上。
悲歌还在为死者唱着,且一唱三叹。长天大地,渺无边际。世界之大,人如沧海之一粟。生命之短促,如昙花一现。多少人,活无声,死无息,死活一个样,可有可无。校长不禁垂泪而叹:“发子,发子,这么多人心里有你,有你到了这个份上,你不枉活一场人了,也对得起养育你的我们老两口了!
到了坟边,唢呐声里,丧轿落地。姬槐去抱姬发,不想死后的姬发那硕大的身躯异常沉重,他这个四肢无力的书生,怎么也抱不起来。姬军忙上前抱起,姬槐则扶着腿。姬发那长长的、粗壮的胳臂,硬邦邦地斜悬在白绸外,似乎不愿意走,要抓住什么。七嬷扑下轿,搂住姬发的胳臂,刺耳地哭道:“心肝,可怜的孩子,我舍不得你哇!”东海紧紧搂住了她。
姬���先跳下坑,伸着手接。递送间,白绸又从姬发头上滑落,最后一次半裸出了他那因冷硬而闪着钢铁般光泽的大身子,优美、耀眼、迷人。最是那出众俊美的青年男子的脸庞,让无人不留恋。姬杨抱着,平放在墓窑里。七嬷便强忍住哭,从轿上拿过叠得整整齐齐的姬发那套军服,向呆站在一边的二春说:“他最想当兵。当初我要让他当了兵,就不会买云梦山,这阵准好好的。都是我害了他。他没当兵,一样上了战场。把这个给他带去吧!
二春捧着军服下了坑,放在姬发头边,却抚着与妹妹墓窑相隔的那薄薄土壁哭道:“没想到,妹妹前脚走,发子就后脚跟来了!”姬杨理好白绸。把手隔着绸子放在姬发头上,也哭道:“伙计,原以为我们会白头把酒说当年,没有办法,到那时只有我来回忆你了,——我们丢下你走了!”拉起二春,用石头砌好墓窑口,恋恋不舍上了坑。
姬发死不睡棺材,是他死了还在向家乡顽固、落后、愚昧的陋习,开了一火。
丧礼之隆重,并非他所求,节俭却是合他生前之愿的。所用只不过是些鞭炮和一只大花圈而已,所给他带到地下的,也只不过是一匹白绸,一套旧军服而已。
县委王书记带头,众人操锨下土。唢呐悲咽。透骨的北风,也奏着哀歌。亲友或跪,或坐,或蹲,哭声一片。姜八姨的哭声最响亮:“‘好好不长命’,多机灵个孩子,说没有就没有了。苦命的亲人啊!”武七嬷的哭声最凄切:“乖孩子,这下我再见不上你咧,我这老婆子举目无亲了哇!发子,你两口怎么没留下个孩子让我养呀?这下我娘家成了绝户咧!天哪!”校长瘫软在地,白发苍苍的头紧紧贴住干硬的黄土,哭不出声来。悲伤已经耗尽了他的气力,而这还是次要的,“哀莫大于心死”,在精神上,他也因失去孩子而有一种幻灭感。人们都担心七嬷,其实意志薄弱的是校长,而不是七嬷。
几天来,秀珍屡次昏厥,醒来后水米不沾,只知哭。因此她对姬发的痴情,乡邻也尽人皆知。姬发被放入墓窑后,她靠芳珍站在坑边,一声不哭,只瞳孔失神,牙关紧咬。一旁姬姓族中的老爷子老娘儿们惊惧起来,惧她扑墓殉情。五十年前,里山那个像直立起来的山羊一般的土匪头子胡保娃死了,他的那个年仅十九岁,翠个莹莹的小妾也“全妇节”扑墓而死,令通大理知古今的老爷子们大为钦佩,晃着狐皮帽的三耳,抹着清鼻赞叹道:“好,好,有志气!
墓口石盖住了,还听得到那小娘儿时时噎住的哭声。第一锨土下去,那哭声炸开来,第二锨土下去,那哭声就闷住了。
胡保娃的儿女为她修下的那座本地最宏伟壮观的节妇牌坊,至今还存有断壁残垣。
姬发的墓窑壁上,靠有青翠欲滴的柏枝,上点缀着五颜六色的纸花。墓地铺着柔软的干灯心草。软垂的白绸,朦胧而动人地显出了姬发那倒地不起的西北大汉的躯体轮廓。秀珍望着,目光热切,渴欲扑入墓窑,紧紧搂住姬发,也倒地不起。将自己和心爱的男子不分昼夜地封入那个与外界隔绝的小小空间里,是莫大的甜蜜温馨,而心爱的男子被封入地下,自己却仍在滚滚红尘中奔波,则是莫大的痛苦折磨。然而直到墓堆隆起,秀珍也没有扑墓,只是紧紧闭住了眼睛。
老爷子老娘儿们紧张的神经松弛了下来,有些遗憾。不过胡保娃之妾殉夫,其实是因胡保娃一死,早已妒恨至极的大妻难容她活,而娘家兄弟只靠她发财,也不顾她死活,她只好一死了之。细想来,个中有许多不美。秀珍即便欲为姬发殉情,她的兄弟岂肯不顾?即便未殉情,一个女大学生,国家干部,却对一个小小农民痴情一片,则让人油生无尽美感。
人间一位曾有丰富思想情感,可亲可爱的青年,已无知无觉,与大地合一了。
久久,姬杨向秀珍道:“我们走吧!就这样了,人死不得复活!”秀珍无奈地把头靠在哥哥肩膀上,慢慢离开了墓地。
一只山鹰,正向云梦山方向飞去。远远的,云梦山朝天峰上,霞霭美丽如闪光的狐狸尾巴。
风吹弄着秀珍那光亮的黑头发。没走多远,她又困难地回过头来,伫望那黄土堆。对爱情的幸福,她还没有一丝一毫的感觉,难道就此告结了吗?都是死者,叫她的人生里,没有爱情的光彩。她应该恨死者,可是她却怎么也恨不起来。她拼命压抑住哭,但冷不防一声“啾”,刺耳异常。唉:
一次次,
我走出又走回黄土地,
就为走近你。
你作为人的生命虽已消逝,
却幻化成了那片绿色。
一次次,
我还将走出又走回黄土地,
就为与你在那梦境般的绿色里相会,
依然感受你的优美。(第二十三章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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